京城来的赵御史,如同一条鲶鱼,钻进了雍州府这潭表面稍平、底下依旧暗流汹涌的水里。周通判和那群士绅,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腰杆都挺直了不少,围着赵御史的驿馆打转,递状纸、诉冤屈(当然是他们定义的“冤屈”),忙得不亦乐乎。
赵御史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带着都察院官员特有的那股子审视劲儿。他没急着召见陈野,而是先调阅了清丈田亩的文书,又找了几个“老实巴交”的庄户(自然是周通判他们精心挑选的)问话,还去府库转了转,看着那被劈烂的账本残骸,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陈同知,”两天后,赵御史终于在府衙二堂,正式“接见”了陈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本官查阅卷宗,听闻你到任之后,行事颇为急切。劈毁府库旧账,强量士绅私田,乃至以兵威胁迫,摊派钱粮。可有此事?”
陈野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官袍,大大咧咧地坐在下首,闻言也不紧张,反而点了点头:“有啊。赵御史调查得挺清楚嘛。”
赵御史没想到他承认得这么痛快,愣了一下,语气加重:“陈同知!朝廷自有法度!府库账目,乃一地财政根本,岂能因你一言而毁?清丈田亩,亦需循序渐进,岂能如你这般,如同寇盗,引得地方怨声载道?你可知,如今雍州士绅,联名告你的状纸,已堆积如山!”
“怨声载道?”陈野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赵御史,您来这几天,是只听了周通判和那几位‘乡贤’的怨声,还是也去城外的流民窝棚里,听听那些快饿死的人的‘载道’?是只看了被劈烂的旧账本,还是也去看看城墙上的裂缝,看看守城弟兄手里那些锈迹斑斑的刀枪?”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外面:“您从京城来,一路所见,北狄铁蹄之下,是什么光景?雍州城还能站着,城里这几万人还没易子而食,靠的是什么?靠周通判他们嘴里的‘斯文’?还是靠老子劈账本、量田地,‘逼’出来的这点钱粮,才勉强维持着没散架?!”
赵御史被他这番连珠炮似的反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沉声道:“纵然情有可原,亦不能如此酷烈!为官一任,当以安抚地方、教化百姓为本!你如此行事,与暴政何异?岂不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安抚?教化?”陈野转过身,眼神里带着讥诮,“赵御史,您跟我讲大道理的时候,能不能先看看这雍州城锅里还有没有米?人都要饿死了,你跟他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您这道理,能挡北狄的刀,还是能填饱流民的肚子?”
他走到赵御史面前,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我陈野就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我就知道,想让这雍州城不破,想让这几万人活下去,就得有钱有粮!钱粮从哪儿来?天上掉不下来!就得从该出的人手里拿出来!周通判他们有钱有粮吗?有!田连阡陌,仓廪充实!那他们为什么不出?因为他们觉得,这大雍朝烂了更好,反正烂不到他们头上!大不了换个主子,他们照样当他们的富家翁!”
“老子现在,就是要告诉他们,这天下,还没烂到那个地步!这雍州城,老子说了算!该出的血,一滴都不能少!”陈野盯着赵御史,“赵御史,您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对,是酷吏,是暴政,行!您现在就可以写奏章弹劾我!但在您的弹劾生效,把我拿下之前,这雍州府的税,老子收定了!这城,老子守定了!”
赵御史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官阶也低许多的同知,被他身上那股混不吝却又理直气壮的悍匪气息震住了。他习惯了官场那套云山雾罩、点到即止的对话方式,何曾见过如此直白、甚至带着几分“耍流氓”式的交锋?
“你你简直强词夺理!”赵御史气得手指都有些发抖。
“是不是强词夺理,赵御史何不亲眼去看看?”陈野忽然换了副表情,带着点痞气的笑意,“光坐在驿馆里听一面之词,能查出什么真章?正好,今天府衙要核对第一批清丈后的税赋账目,召集了相关士绅和里正耆老。赵御史若有兴趣,不妨移步大堂,旁听一下?看看我陈野,到底是‘酷烈虐民’,还是在‘为国聚财,为民请命’?”
赵御史沉吟片刻,他确实需要更全面的了解情况。而且,他也很想看看,这个陈野,到底要玩什么花样。“好!本官便去看看!”
雍州府衙大堂,今日气氛格外不同。原本空旷的大堂,摆上了十几张从各处搜罗来的破桌子,拼成了一个巨大的长条案。案上堆放着新编撰的田亩册和算盘。以小莲为首,几个识字的胥吏和乡勇家属坐在一侧,负责核算。另一侧,则坐着以周通判为首的七八个士绅代表,个个面色阴沉。周围还站了不少被“邀请”来旁观的里正、耆老,以及一些胆大来看热闹的百姓。张彪带着乡勇,手持水火棍,维持秩序。
陈野陪着赵御史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类似“公开审计”的场面。赵御史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赵御史,请上坐。”陈野将赵御史请到主位旁特意设置的座位上,自己则拉了个凳子,坐在长案的一端,像个主持人。
“开始吧!”陈野一拍桌子,“按照新丈量的田亩数,核算周家畈等第一批庄园应缴税赋!小莲,念!”
小莲深吸一口气,拿起册子,声音清脆地开始念:“周家畈,原登记上田五百亩,中田三百亩,下田二百亩,共计一千亩。新丈量实有上田八百亩,中田四百亩,下田三百亩,共计一千五百亩。隐田五百亩!”
念到这里,周通判和他身边那个胖士绅(正是他妻弟)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议论声。隐田五百亩!这几乎是明账的一半了!
小莲继续念,根据陈野之前定的规矩,隐田部分按三倍税率计算,加上正常田亩税,算盘珠子一阵急促的响动后,一个胥吏报出了数字:“周家畈,今岁应补缴税粮,折合白银两千三百两!”
“多少?!”那胖士绅猛地站起来,声音都变了调,“两千三百两?!你们这是抢劫!”
陈野慢悠悠地喝了口粗茶:“抢劫?抢谁了?这五百亩田,难道不是你的?种了这么多年,收了那么多租子,没交税,现在让你补上,天经地义!怎么,只许你偷偷摸摸发财,不许朝廷明明白白收税?”
胖士绅气得浑身肥肉乱颤,指着陈野:“你你血口喷人!这些田这些田是后来开垦的!还没来得及登记!”
“开垦的?”陈野嗤笑,“周家畈那块地,肥得流油,是雍州府有名的熟地,你跟我说是后来开垦的?你当赵御史和在场各位乡亲的眼睛都是瞎的?要不要找几个老庄稼把式来认认,那田是开了十年还是开了百年?”
周围传来一阵低低的哄笑。那胖士绅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周通判赶紧拉住他,对赵御史拱手道:“赵御史明鉴!纵然田亩有出入,也可能是因为历年河道改道、界碑移动所致,岂能一概认定为隐田?如此算法,实乃苛政!雍州士绅,不堪其负啊!”
赵御史眉头紧锁,看着账册,又看看激愤的士绅和周围百姓的反应,一时难以决断。
陈野却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对小莲道:“继续!下一家!李家庄!”
“李家庄,原登记田亩八百,新丈量实有一千二百亩,隐田四百亩”
“孙家堡”
一家家念下去,几乎家家都有大量隐田,需要补缴的税赋数额惊人。士绅们如丧考妣,叫苦连天,有的声称要变卖家产,有的则直接威胁说如此横征暴敛,必将逼反良民。
大堂里乱成一团,哭诉声、争辩声、算盘声混杂在一起。
赵御史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他看得出来,这些士绅确实隐瞒了大量田产,陈野清丈出来的数据,恐怕更接近事实。但陈野这种追缴方式,尤其是对隐田课以重税,也确实过于严苛,容易引发强烈的反弹。
就在场面几乎要失控时,陈野突然又拍了一下桌子。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嘈杂声稍微平息。
陈野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目光扫过那些士绅:“叫苦?喊冤?觉得老子逼你们太甚?”
他冷笑一声,指着门外:“那你们出去看看!看看城墙根下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流民!看看城头上那些拿着破铜烂铁,却要用命去挡北狄铁骑的士兵!他们的苦,跟谁喊?他们的冤,跟谁诉?!”
“你们以为老子愿意当这个恶人?愿意跟你们在这儿掰扯这几亩地、几两银子?”陈野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老子在云溪县当土皇帝当得好好的,吃香的喝辣的,要不是这该死的北狄蛮子,要不是朝廷一纸调令,老子犯得着跑这来跟你们玩命?!”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稍微缓和,却带着更重的分量:“今天,赵御史也在这儿。咱们就把话挑明了说!”
“税,必须交!这是国法!是你们身为大雍子民,尤其是在这国难当头之际,应尽的义务!”
“但是,”陈野话锋一转,“老子也不是不通情理。知道你们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粮,有困难。”
士绅们一愣,都抬头看向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野走回座位,拿起一份文书:“这是府衙拟定的《雍州府特别税赋缴纳办法》!”
“第一,所有应缴税赋,允许分期支付!首期只需缴纳三成,剩余七成,可分三年缴清!当然,分期要算利息,就按市面通行借贷的利率来!”
“第二,实在无法缴纳银钱的,可以用粮食、布匹、药材、乃至铁料、木材等军需物资抵偿!按市价折算!”
“第三,”陈野看向那些士绅,眼神锐利,“凡积极配合,按时足额缴纳首期税赋者,府衙可出具文书,证明其‘急公好义,支持城防’,过往隐田之事,可酌情不再深究!并且,在后续的城防工程、物资采购中,优先考虑与其合作!”
三条办法一出,整个大堂再次安静下来。
士绅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计算。分期支付?物资抵偿?既往不咎?还有后续合作的机会?这这似乎不是不能谈啊!
硬抗,可能立刻就被抄家充公,人财两空。妥协,虽然要出点血,但有了缓冲期,还能落下个“支持城防”的好名声,甚至可能拿到未来的生意机会这笔账,似乎怎么算都是妥协更划算!
周通判脸色变幻,他没想到陈野会来这一手。这分明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而且这甜枣,对于并非铁板一块、各有算计的士绅来说,诱惑力不小!
赵御史也惊讶地看着陈野。他原以为陈野只会一味强硬,没想到此人竟也懂得权衡和妥协,给出了一个看似苛刻、实则留有余地的方案。这哪里是个只知道砍砍杀杀的莽夫?
陈野看着众人神色的变化,心里冷笑。他当然知道不能把人逼到绝路,尤其是这些地头蛇。他的目的不是抄家,而是搞到钱粮守城。既然硬刀子已经亮出来,并且吓住他们了,现在就该拿出软刀子,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怎么样?”陈野敲了敲桌子,“是现在签字画押,缴纳首期,拿个好名声,顺便把以前的烂账一笔勾销?还是等着老子带着兵,一家一家去‘请’你们‘自愿’捐献?”
士绅们交头接耳,低声商议起来。最终,那个胖士绅第一个扛不住了,哭丧着脸道:“我我认缴!我认缴首期!”他实在怕了陈野那“物理说服”的能力。
有人带头,后面就顺利多了。大部分士绅虽然肉疼,但权衡利弊后,还是选择了签字画押,同意按新办法缴税。
周通判孤立无援,脸色铁青,最终也只能咬着牙,代表他那妻弟,在文书上按下了手印。
看着一份份签好的文书被收上来,小莲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有了这笔钱粮,雍州城又能支撑一段时间了!
赵御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情复杂。他不得不承认,陈野的手段虽然粗暴直接,甚至有些“下作”,但在眼前这种糜烂的局面下,却可能是最有效率的办法。他弹劾陈野“酷烈虐民”的奏章,恐怕得好好修改一下了。
陈野走到赵御史面前,笑嘻嘻地问:“赵御史,您看,我这‘暴政’,还行吗?至少,雍州城的城墙,能多修几尺;前线的将士,能多吃几顿饱饭了。”
赵御史看着他那张带着痞气的笑脸,半晌,才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陈同知你呀真是让本官无话可说。”
当天晚上,陈野在府衙后院,用刚刚“收”上来的部分“赞助”,弄了几桌简单的饭菜,主要是大盆的炖菜和烙饼,宴请那些缴纳了首期税赋的士绅,美其名曰“答谢宴”,也叫“雍州城防协作联谊会”。
士绅们吃得味同嚼蜡,看着主位上那个和他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仿佛白天那个喊打喊杀的不是他一样的陈同知,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陈野端着个破碗,里面是“云溪春”,走到周通判面前:“周老哥,白天兄弟我多有得罪,都是为了公事!这碗酒,我干了,你随意!以后雍州城的建设,还得多多仰仗老哥你们啊!”
周通判看着碗里那晃荡的、辣嗓子的烈酒,再看看陈野那真诚(?)的笑容,胃里一阵翻腾,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仰头把酒灌了下去,辣得直咳嗽。
张彪在一旁啃着烙饼,瓮声瓮气地对小莲说:“小莲,你看他们,吃咱的饭,喝咱的酒,咋还一副死了爹娘的表情?”
小莲抿嘴一笑,低声道:“彪子哥,你少说两句。他们这是心疼钱呢。”
窗外,雍州城的夜色依旧深沉,但府衙后院的这顿“流水席”,却仿佛给这座危城,注入了一丝诡异而又真实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