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那封凝聚着愤怒与“洞察”的奏章,由心腹随从带着,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云溪县,直奔京城而去。送走奏章的那一刻,王瑾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一块千斤重石,却又仿佛踏上了一道更加危险的独木桥。他站在县衙厢房的窗前,望着外面依旧阴沉的天空,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反而充满了对未知结果的忐忑。
他不知道陛下看到那份奏章会作何反应,更不知道太子得知此事后,又会如何看他。但他确信,自己做了身为御史该做的事——不畏权贵(至少他认为是),秉公直谏。
接下来的几天,云溪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调查组不再四处“查访”,王瑾甚至不再“召见”陈野,只是终日待在住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李文和张员外郎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变得格外沉默。
陈野自然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张彪手下的眼线回报,王瑾的心腹曾连夜出城,方向似乎是京城。
“大人,那老小子肯定是去告黑状了!”张彪气得牙痒痒,“要不要俺带人半路”
“半路什么?截杀钦差啊?”陈野瞪了他一眼,“老子是官,不是土匪!等着!”
他表面上依旧淡定,甚至有空去看了看新居民区地下铺设的陶管进度,但心里也敲起了小鼓。王瑾这老狐狸,看来是没信他那出“贼喊捉贼”的戏码,反而可能抓住了把柄。这下有点玩脱了。
二牛更是忧心忡忡,连着几天都没睡好,反复检查着“阴账”和所有可能被拿来做文章的文书,生怕留下任何纰漏。
而太子赵珩,在得知王瑾已经上奏之后,心情更是复杂到了极点。他知道,父皇很快就能看到那份奏章,以及自己那封为陈野辩白的密信。两相对照之下,父皇会相信谁?是相信老成持重、素有清名的王御史,还是相信自己这个涉世未深的太子?更重要的是,陈野那场愚蠢的“假匪袭”,会不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几次想去找陈野,问问这个惹祸精到底还有什么后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事已至此,见面又能说什么?
就在这种焦灼的等待中,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一队风尘仆仆、却明显带着皇家气派的骑兵,护卫着一辆马车,再次打破了云溪县的宁静。这一次,来的不是调查组,而是宫里的人,为首的还是那个面白无须的孙太监!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全县。王瑾精神一振,整理衣冠,准备接旨。他认为,这定是陛下看了他的奏章,派人来锁拿陈野了!李文和张员外郎也暗自松了口气,觉得这趟苦差事总算要结束了。
陈野听到通报,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暗道:“来得这么快?妈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深吸一口气,依旧穿着那身旧官袍,带着人迎了出去。
然而,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孙太监下车后,看都没看一脸期待的王瑾,反而直接面向陈野,脸上堆起了比上次更加热情(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声音尖细地高声道:
“陈县令,接旨——!”
陈野愣了一下,赶紧跪下。王瑾、李文等人也懵懵懂懂地跟着跪下,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孙太监展开一卷新的明黄绢帛,用他那特有的腔调,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览都察院御史王瑾、及太子密奏,知云溪县之事,颇多曲折。县令陈野,虽有行事孟浪、不守常规之处,然其心系民生,勇于任事,以非常之法,行安民之举,开云溪之新局,退悍匪之凶焰,其功亦不可没!朕非昏聩之君,岂因小瑕而掩大瑜?”
听到这里,王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陛下这口气分明是偏向陈野的!连太子都上了密奏保他?!
孙太监继续念道:“着即,云溪县令陈野,官升一级,加授‘奉直大夫’散官!赏金百两,以资鼓励!望尔戒骄戒躁,再接再厉,恪守臣节,不负朕望!”
“另,都察院御史王瑾,核查地方,本属职责,然未能体察实情,奏章有失偏颇,着回京后,交都察院议处!吏部主事李文、刑部员外郎张谦,随行核查,未能尽责,各罚俸半年!钦此——!”
静!死一般的寂静!
跪在地上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尤其是王瑾,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他他不仅没能扳倒陈野,反而因为“奏章有失偏颇”要被议处?陈野居然还升官了?!加了散官?!赏了金子?!这这怎么可能?!
陈野自己也懵了,直到孙太监笑眯眯地把圣旨塞到他手里,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叩首:“臣臣陈野,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都带着点颤抖,不是吓的,是激动的!这反转,也太他娘的刺激了!
孙太监扶起陈野,亲热地拍着他的胳膊:“陈大人,哦不,现在该叫陈奉直了!恭喜高升啊!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您那套呃,独特的治理之法,陛下说了,‘虽有瑕疵,然实效显着,可酌情沿用’!您就放开手脚干吧!”
这话里的信息量,让旁边的王瑾更是眼前发黑,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居然认可了陈野那套“流氓”法子?!
陈野这会儿也缓过神来了,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紧紧握住孙太监的手:“孙公公一路辛苦!都是陛下圣明!太子殿下明鉴!下官下官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顺手又是一个更沉的钱袋塞了过去。
孙太监掂量着钱袋,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这时,孙太监仿佛才看到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王瑾等人,淡淡地道:“王御史,李大人,张大人,接旨吧。收拾一下,随咱家回京复命。”
王瑾如同木偶般,机械地叩首,接过那份对他而言如同丧钟的圣旨,整个人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消息像风一样刮过云溪县,百姓们再次沸腾了!陈大人不仅没事,还升官了!得了赏赐!连京城来的大官都被罚了!什么是青天?这就是青天啊!
张彪、二牛、赵小乙等人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与有荣焉。
躲在人群中的赵珩,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看来,自己的那封密信,加上父皇的圣心独断,终究还是起到了作用。他看向被众人簇拥着、意气风发的陈野,眼神复杂,有欣慰,有感慨,也有一丝莫名的期待。
然而,就在这一片欢腾之中,陈野在狂喜之后,却迅速冷静了下来。他把孙太监请到内堂奉茶,屏退左右后,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压低声音问道:“孙公公,陛下此次为何如此重赏下官?可是京城出了什么变故?”
孙太监欣赏地看了陈野一眼,这小子,果然不是只知道傻乐的愣头青。他呷了口茶,声音压得更低:“陈奉直是个明白人。咱家也不瞒你。陛下此次,固然是欣赏你的才干和太子殿下的力保,但更重要的是北边,不太平了。”
陈野心中一动:“北狄?”
孙太监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入秋以来,北狄几个大部落频频异动,骚扰边关,规模远超往年。朝廷需要能办事、敢办事的干臣!陛下这是在未雨绸缪,千金买马骨啊!你陈野,就是陛下竖起来的那根‘骨头’!让天下官员看看,只要真能干实事,哪怕手段出格点,陛下也容得下!所以,你这次的祸,反倒是因缘际会,撞上了大运!”
陈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皇帝老儿这么大方!不仅是给太子面子,更是要做给天下人看,尤其是在这用人之际!
“多谢公公指点迷津!”陈野再次拱手,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北疆不稳?这可是个大消息!云溪县虽然偏南,但谁能保证战火不会蔓延?看来,得加快步伐了
送走心思各异的孙太监和失魂落魄的调查组,陈野站在县衙大堂门口,看着手里那卷沉甸甸的圣旨和那盒黄澄澄的金子,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狂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和决然。
“彪子,二牛。”
“大人!(奉直大人!)”
“传令下去,”陈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全县所有产业,加快进度!乡勇队扩招至五百人,训练量加倍!库存的铁料、粮食,重新清点,能囤多少囤多少!告诉所有兄弟,好日子,可能快到头了,咱们得准备好过冬,甚至打仗!”
张彪和二牛神色一凛,齐声应道:“是!”
陈野抬起头,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
周旺的麻烦暂时过去了,但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遥远的天际酝酿。他这个刚刚升了官的“奉直大夫”,屁股还没坐热,就不得不开始思考,如何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保住云溪县这一方净土,以及自己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并且似乎越来越值钱的小命。
他的终极底牌,从来不是什么圣眷,也不是太子的赏识,而是这云溪县被他一点点经营起来的实力,和这群愿意跟着他干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