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照虫跟丢了。
通信器里,凌依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仿佛在汇报今日食堂菜单般自然。
“按照缺省程序追踪至罗浮外域,目标信号在干扰区消失。初步分析为高规格反追踪协议激活,或空间异常扰动所致。”
江枫正蹲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看老师傅用糖浆画出栩栩如真的凤凰。
他歪头夹着通信器,手里还举着刚买的貘馍卷,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回应。
“没事,两个宇宙老司机,要是甩不掉才奇怪。”
“需要激活二级追踪协议吗?”凌依问。
“串行九提议可以调用罗浮本地的文化数据库,分析其行为模式。”
“不用。”江枫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糖渣。
“她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通信那头沉默了两秒。
“明白。”凌依的声音里似乎有极细微的、类似于“叹气”的韵律变化。
“请务必注意安全,管理者。以及,423托我转告:‘作业写完了,求表扬’。”
江枫笑了:“告诉她,别拿我的号搜题,我都看着呢。”
结束通信,他将最后一口貘馍卷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
长乐天的阳光通过廊桥的缝隙洒下来,暖洋洋地照在肩头。
空气里食物的香气、行人的喧嚷、远处说书人拍醒木的声音。
这一切构成了一种鲜活的、属于“人间”的热闹。
他转过头,看向身侧。
刃正抱着支离剑,靠在一家成衣店的廊柱下,血色眼眸半阖,眉头微蹙,整个人散发出“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路过的人都不自觉绕开他走,仿佛那里有个无形的结界。
江枫几步走过去,一把揽住刃的肩膀。
“老刃呐,”他语调轻松,手上用力把对方从柱子边薅出来。
“既来之,则安之。你就委屈一下,等我小老妹那边的事儿忙完了,咱立马走人,绝不逗留。”
刃被他拽得跟跄半步,血眸睁开,里面写满了“我想砍人但暂时不能砍”的憋屈。
他试图挣开,但江枫的手臂跟铁箍似的。
这家伙虽然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可那副经过命途力量淬炼的身体,力量大得离谱。
“……可。”刃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算是妥协。
但那副表情,活象被迫签了卖身契的苦命长工。
“这就对了嘛!”江枫笑嘻嘻地拍他肩膀,顺手从旁边路过的小贩托盘里拿起两杯饮品,塞了一杯到刃手里。
“来,尝尝罗浮特产,苏打豆汁儿,清热解暑!”
刃低头看着手里那杯泛着可疑气泡的乳白色液体,沉默了。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很多年前,他还叫“应星”的时候,第一次随那几位去金人巷。
那时候他也年轻,对仙舟的一切都带着好奇。
然后,某个“热情”的狐狸就给他递了这么一杯东西,说是什么“本地特色,不喝不算来过罗浮”。
他喝了。
那味道……他至今记得。
象是发酵过头的豆子混合了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败气息,在口腔里炸开的瞬间,他差点当场失态。
后来他才知道,那玩意儿是出了名的“罗浮试炼”,专门用来捉弄新来的外地人。
而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他又一次被塞了这么一杯东西。
刃抬起头,看向江枫。
对方正举着自己那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眼睛里闪铄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光。
“……你。”刃的声音更哑了。
“我什么我?快尝尝,新鲜的!”江枫催促,自己先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面不改色地咂咂嘴。
“恩,还是那个味儿,地道!”
是个狠人。
刃盯着手里的杯子,又看了看江枫那张写满“真诚”的脸。
最终,他闭上眼,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仰头——
喝了一小口。
然后,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绿了。
不是形容词,是真的泛起了某种生理性的青绿色。
血色眼眸猛地瞪大,额角青筋跳了跳,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
江枫憋着笑,肩膀直抖。
好半晌,刃才勉强把那口液体咽下去。他低头看着还剩大半杯的苏打豆汁,又抬头看向江枫,那张本就写满“苦大仇深”的脸,此刻更是苦得能拧出汁来。
“哈哈哈哈——”
江枫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小虫得志。
他一边笑一边拍刃的后背。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喝不下就扔了,咱吃别的去!”
刃默默地把杯子放到一旁的石墩上,动作僵硬,仿佛放下的是一枚即将爆炸的炸弹。
江枫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拽着他继续往前逛。
长乐天的市集象个巨大的宝库,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
江枫明显兴致很高,看见什么都想凑过去瞅两眼。
他买了两串淋满糖浆的琼实鸟串,分给刃一串。
刃面无表情地接过,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让他眉头皱得更紧,但还是慢慢吃完了。
不过貌似不正宗,因为一个朱明的咸党正在吐糟。
他在一个卖手工木雕的摊子前停留,拿起一只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团雀造型的木雕。
对着阳光端详半天,然后掏钱买下,塞进怀里。
他还在一个说书摊旁听了段《云上五骁》的片段,听到某些熟悉的名字时,侧头看了眼刃。
后者抱着剑站在人群外围,血色眼眸望着远处屋檐上停留的灰雀,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逛着,吃着,看着。
直到他们经过一个卖小动物的摊位。
那摊位不大,摆着几个编织精致的竹笼。
里面关着些常见的宠物:毛色油亮的鸣霞兽幼崽、眼睛滚圆的狗狗、还有几只正在打盹的雪团子。
摊主是个笑眯眯的老妇人,见有人驻足,便热情介绍。
“两位客官看看?都是自家养的,健康温顺。这只鸣霞兽才三个月,叫声可好听了;
小狗聪明,能帮看家;这几只雪猫更是难得,您看这毛色,纯白的!”
江枫的注意力,瞬间被其中一只“小猫”吸引了。
那小家伙确实通体雪白,毛茸茸的一团,正用前爪扒拉着笼子门,碧蓝色的眼睛圆溜溜的,透着机灵和好奇。
和其他几只慵懒打盹的同类不同,它显得格外活泼,在有限的笼子里转来转去,时不时伸出爪子去够笼外晃动的穗子。
但江枫看它的眼神,有点不一样。
他蹲下身,隔着笼子细细打量。
目光在那双碧蓝的眼睛、过于蓬松的尾巴、以及爪子肉垫上停留片刻。
然后,他笑了。
“老板,”江枫抬头,“这只怎么卖?”
老妇人报了价,不算便宜,但对现在的江枫来说不算什么。
他爽快地付了钱,看着老妇人打开笼门,小心翼翼地把那只小白猫抱出来。
小家伙到了江枫怀里,也不怕生,只是仰着头,用那双碧蓝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怪家伙,轻轻“喵”了一声。
声音软糯,但江枫听出了点别的。
它说它是狮子王。
“以后你就叫小咪了。”
江枫用手指挠了挠它的下巴,小家伙舒服地眯起眼,发出呼噜声。
“大名嘛……先留着,等见了该见的人再说。”
他抱着小咪站起身。
小白猫在他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好,尾巴轻轻扫过他的手背。
刃一直站在旁边看着。
他的目光落在江枫怀里那团雪白上,又移向江枫带着笑意的侧脸。
血色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恍惚,有追忆,还有一点点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柔和的波动。
他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还会笑、还会因为完成一件得意作品而眼睛发亮的自己。
也看到了另一个同样喜欢小动物、总会在工造司后院偷偷喂流浪猫的身影……
那些记忆碎片早已蒙尘,带着血色的边角,碰一下都疼。
他别开视线,重新看向远处的屋檐。
灰雀已经飞走了,只剩空荡荡的瓦片,反射着午后刺眼的阳光。
江枫抱着猫走到他身边,用骼膊肘碰了碰他。
“走,给小咪弄点吃的。”江枫说,语气轻松,“然后……也该办正事了。”
刃没说话,只是默默跟上。
两人一猫的背影,融入长乐天川流不息的人潮。
江枫低头,看着怀里乖巧的小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景元将军啊……
你送我一个建木果实。
我还你一只“雪狮子”。
这礼尚往来,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