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被一根根取下时,发出细微的“啵”声,象是戳破小小的气泡。
江枫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
体内的绞痛感已经消退大半,虽然能量空虚带来的疲惫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四肢百骸,但至少不再影响正常行动了。
他低头看了看胸口。
那里皮肤上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细微纹路,是过度调用【繁育】之力后留下的临时印记,像褪色前的刺青。
“三天内不要动用命途力量,饮食清淡,最好静养。”
凝梨一边将用过的银针消毒归位,一边轻声嘱咐。
她抬头看了江枫一眼,又补了一句,“当然,我知道您大概率不会听。”
江枫咧嘴笑了:“知我者,凝梨大夫也。”
他套上那件有些磨损的深色外衣,系好腰带。
营帐外,战场清理的声音已经稀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脚步声和舰船引擎的低沉嗡鸣。
罗浮的援军到了。
门帘被掀开。
先进来的是椒丘。
这位策士依旧从容,衣袍上沾了些许烟尘,但神态自若。
他侧身让开,对身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看起来十岁出头的年纪,身量还未长开,但站姿笔挺如松。
奶黄色的头发在营帐照明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眉眼清秀,一双眼睛亮而有神。
他穿着轻燕逐快雨蓝袍,腰佩长剑,步伐稳当,不卑不亢。
少年在江枫面前三步处站定,抱拳行礼,动作标准利落。
“罗浮云骑骁卫,彦卿。万谢江枫先生驰援。”
他的声音还充满孩子的稚气,但语气沉稳,“奉将军之命,前来接应曜青友军,并呈递信函一封。”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以深蓝色云纹封缄的信,双手递上。
江枫接过信。
信封触手微凉,材质是仙舟特有的云宣纸,封口处盖着神策府的印鉴。
看起来毫无问题。
但当他指尖触及印鉴边缘时,却感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属于物理触感的……涟漪。
象是某种精神力量的残留馀韵。
他面色不改,道了声“有劳”,便拆开信封。
信纸上的字迹娟秀工整,用的是仙舟通行字体,内容也很简短:
“逆时而走的同僚,星核猎手,邀您一叙。”
下面附了一个坐标,标注在罗浮长乐天的某处。
而在信纸最下方,另有一行字迹截然不同的批注。
那字象是用指尖蘸血写就的,笔画狂乱,力透纸背,带着某种压抑不住的暴戾与绝望:
“人有五名,代价有三个。”
江枫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认得这个笔迹。
或者说,认得这种通过文本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与疯狂。
是刃的字,是刃在极度情绪下才会写出的字。
星核猎手。刃被带走了。或者说,被“召回”了。
而这封信,是通过眼前这位年轻的骁卫,以“景元将军所托”的名义送来的。
能瞒过彦卿的感知,甚至模拟出神策府印鉴气息的……大概只有那位言灵使了。
卡芙卡。
江枫抬起眼,看向彦卿。
少年骁卫正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眼神清澈,表情坦然,显然对自己“送信”这件事毫无怀疑。
“彦卿骁卫,”江枫将信纸重新折好,收入怀中,语气平静。
“信我已收到。请转告景元将军,江某谢过他的……‘传信’。”
他没点破,也没追问。
有些事,不该让这个眼神干净的少年卷入太深。
把皮球踢给景元吧。
彦卿似乎有些疑惑。
他隐约觉得这位“江先生”的反应有些过于平淡了,但出于礼节,他还是点头应下:“是,彦卿定当转达。”
任务完成,少年又行一礼,便转身出了营帐,去协助外面的善后工作。
帐内只剩下江枫、凝梨和椒丘。
短暂的沉默。
江枫先开口,他看向椒丘,问得直接。
“椒丘先生,曜青此次远行至罗浮外域,目的为何?总不至于是专程来剿匪和观光的吧。”
凝梨闻言,抿了抿唇,将脸微微别向一侧,没有立刻回答。
椒丘脸上那抹惯常的从容笑意淡了些。
他走近两步,目光在江枫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下某个决心。
然后,他俯身,凑到江枫耳边。
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既然是江枫先生,在下也不作隐瞒了。椒丘此次随行,明为出使,实为寻一味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治愈‘月狂’的药。”
说完,他直起身,眼中那抹总是带着笑意的从容,此刻被一种深沉的悲伤与不容动摇的坚定取代。
那是一个背负着整个族群期望的谋士的眼神。
江枫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意外。
月狂。狐人与步离人血脉中共同的诅咒。
返祖为狼,获得短暂的力量爆发,代价是身体的透支与精神的损耗。
狐人因体质所限,月狂后的副作用尤为剧烈,轻则元气大伤,重则脏腑衰竭。
曜青仙舟,狐人族群最大的聚居地之一。
飞霄是将军,也是无数狐人同袍的像征。
她麾下有太多战士、太多子民,一辈子生活在月狂阴影之下。
包括她自己。
查找解药,不是一人之事,是一族之愿。
“所以你们把目标,放在了‘那个例外’身上。”江枫说,语气平静。
椒丘目光微动:“江先生知道?”
“听说过。”江枫没有多解释。
他当然知道。
战首呼雷,那个吞噬了赤月心脏、获得了近乎不朽生命力、且完全无惧月狂副作用的步离人怪物。
曜青乃至整个仙舟联盟,想要研究他,试图从那份异常中找出破解月狂的钥匙,合情合理。
“联盟批准了?”他问。
“元帅力排众议,”椒丘点头。
“不过,联盟内部意见不和,有说曜青狐人苟且图生,贪取力量……”
“呵呵,于是此行轻装简从,以仪仗换速度。不料遭遇丰饶民溃兵,险些……”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
江枫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扯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
和原着里不同啊。
时间不同,早了三年。
人也不同,没有飞霄护航,差点出事。
“行吧。”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有需要帮忙的时候……记得联系我。”
他说得随意,但凝梨和椒丘都能听出里面的认真。
凝梨终于转过头,看向江枫,眼神复杂:“江枫大人,此事本不该将您……”
“是我自己乐意。”
江枫打断她,笑容轻松了些。
他知道凝梨和椒丘的顾虑。
他们不想把这位“恩人”再拖进仙舟内部的麻烦里。
但江枫自己清楚:从他当年救下萨兰和凝梨,从认识阿合马,从他在方壶召来虫群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在这条路上了。
他走到营帐门边,掀开门帘前,又停住脚步,从怀里摸出个人终端,快速输入了几条讯息。
一条给凌依:“我去罗浮办点事,商团你照常打理。别担心。”
一条给串行423:“好好学习,回来考你。”
然后,他尝试联系刃。
通信请求发出,等待音持续了半分钟,最终转为冰冷的“无法接通”提示音。
江枫关闭终端,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最后一丝尤豫也消散了。
他回头,朝帐内的凝梨和椒丘挥了挥手。
“走了。到罗浮找你们喝茶。”
门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凝梨看着晃动的门帘,轻声问:“椒丘先生,此行,胜算几何?”
“若是单靠我们,那便与诸多前辈无疑。几乎为零。”
椒丘走到她身侧,目光也落在门外。
“但加之江枫先生,呵呵,可以有三成,再加之……毕其功于一役。”
帐外,江枫穿过正在忙碌的云骑与医疗兵,没有惊动任何人。
坐上来接应的商团星舰。
引擎激活,艇身轻盈地脱离地面,升入空中。
通过舷窗,他能看见下方逐渐缩小的战场、整齐列队的云骑、以及营帐边那两个仰头望来的身影。
江枫收回目光,在导航界面输入了信上的坐标。
罗浮。长乐天。
星核猎手。
还有……刃。
交通艇调整方向,朝着远空中那座巍峨如移动行星的仙舟巨舰,加速驶去。
舰桥的灯光在舷窗外拉出流线型的光轨。
江枫靠在座椅里,闭上眼睛。
体内的空虚感还在,胸口的暗红纹路微微发热。
但他嘴角,却勾起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