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有时是非必要的。
但对于习惯了昼夜交替的生物钟而言,某种根深蒂固的困倦仍在特定时分悄然袭来。
比如现在。
“呼——爽!”
江枫把最后一口汤汁吸得滋溜响,心满意足地放下那只印着卡通虫子logo的宽口碗。
碗底残留着几缕金黄的丝瓜瓤和浸泡得微胀、仍保持着酥脆骨架的茶馓碎屑。
汤是清甜的,带着丝瓜特有的鲜嫩,而茶馓在汤里半软半脆,吸饱了汤汁却未失筋骨。
入口是咸香中迸发一丝麦甜,混合着油脂被热汤激出的浓郁香气。
这是凌依根据他语焉不详、充满个人情感色彩的描述,经过十七次成分调试与三次口感仿真后的“复现成果”。
当那箱贴着“家乡风味实验版茶馓”标签的包裹随商团补给一同送来时,江枫盯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金黄螺纹。
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当晚就炖了一锅清丝瓜汤。
刃坐在对面,面前是一份标准的高能营养膏,他吃得慢而机械,血色的眼眸低垂。
但江枫注意到,在他喝汤时,刃的鼻翼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一下。
“真不来点?”
江枫用筷子夹起一段泡得恰到好处的茶馓,在刃眼前晃了晃。
“我的手艺,啧,绝了。这味道,太太太正。”
刃抬眼,淡淡瞥了那油润金黄的食物一眼,又垂下。
“不必。”
“行吧,不懂享受。”
江枫也不强求,美滋滋地吃完自己那份,浑身暖洋洋的,懒意上涌。
他伸了个夸张的懒腰,骨骼噼啪作响。
是的,一张床。
这安排起初纯粹出于实用主义。
在离开朱明、前往翁瓦克的路上,他们乘坐的小型星槎并非豪华型号,休憩区狭小,且航行于并非绝对安全的星域。
江枫需要深度睡眠以恢复精力,而刃……魔阴身困扰下的他本就难以入眠,长时间保持警觉几乎成了本能。
于是守夜的任务自然落在他身上。
江枫曾假惺惺地问过“要不轮换?”,刃只用看傻子般的眼神回敬了他。
让一个可能随时因噩梦或记忆碎片引发魔阴身的人负责安全警戒?
江枫摸摸鼻子,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份“沉默的守护”。
但第一晚,当江枫洗漱完毕,很自然地抱着枕头站在刃的房间门口,一脸理所当然时,刃盯着他看了三秒,然后侧身让开了门。
理由心照不宣。
江枫的【秩序】之力是目前最有效、最及时的“镇静剂”。
魔阴身的发作并非定时闹钟,往往毫无征兆。隔着一堵墙,风险终究大些。
至于为何最终演变成同榻而眠……
这纯属江枫得寸进尺。
起初刃是和衣靠在房间的休息椅上闭目养神。
某天夜里江枫被噩梦惊醒,一扭头看见椅子上的刃在昏暗光线里像尊沉默的雕像。
莫名觉得那身影有点……孤零零的。
他脑子一抽,拍了拍身边空着的半张床。
“椅子上多难受,上来凑合躺躺?梅这方面挺大方。”
刃没动。
江枫继续叨叨。
“你放心,我睡相好得很,绝不越界。再说,万一你这边有点什么动静,我也好及时反应不是?”
不知是哪个理由起了作用,还是单纯厌倦了江枫的噪音。
第二天晚上,刃沉默地占据了床的另一侧边缘,身体绷得笔直,仿佛那不是柔软的床铺,而是刀锋。
后来,界限便在一次次的“意外”中模糊了。
江枫睡着后无意识的翻身,手臂搭过来;
刃在压制体内躁动;
或是单纯某天两人都太累,懒得计较那几十公分的距离。
习惯是种可怕的东西。
此刻,江枫走到床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星际小曲。
忽然一个毫无预兆的“大跳”,整个人重重砸进床铺中央!
柔软的床垫剧烈起伏,波浪般将靠坐在床头、正试图凝神静气的刃猛地颠簸起来。
刃:“……”
他额角青筋隐隐跳动,血色眼眸里压抑着被惊扰的不爽和深深的无奈。
魔阴身带来的精神躁动如同永不停息的背景噪音。
他好不容易凝聚的一点平静,被这突如其来的物理干扰搅得粉碎。
江枫却浑然不觉,在柔软的被褥间舒服地蹭了蹭,找了个最惬意的姿势。
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暖洋洋的饱腹感、令人安心的环境。
以及身旁熟悉的、带着淡淡铁锈与冷冽气息的存在,都催生着沉沉的睡意。
翁瓦克的“夜晚”静谧无声,只有实验室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
刃重新闭上眼,试图再次进入那种非睡非醒、却能最大限度节省心神的状态。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刃的意识即将沉入那片熟悉的、布满血色记忆碎片与疯狂低语的混沌边缘时——
身旁传来一阵窸窣动静。
紧接着,一具温热的身躯毫无征兆地贴了过来。
刃倏然睁眼。
江枫在睡梦中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紧锁,嘴里含糊地嘟囔着。
整个人象只查找热源的猫,翻了个身,手臂一伸,径直环住了刃的腰身,脑袋还往他肩胛骨的位置拱了拱。
那只修长有力的手,甚至无意识地搭在了刃的胸前,指尖还轻轻抓挠了两下。
仿佛在确认什么绝佳的手感。
首先,他不是南铜。
其次
兄弟,你胸肌好大。
刃的身体瞬间僵硬。
并非出于厌恶或防备,而是一种极其陌生的、被全然信赖的体温包裹住的感觉。
魔阴身带来的冰冷与孤寂,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烫了一下。
他能清淅地感受到江枫平稳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温热的胸膛贴着他的臂膀。
还有那隔着衣料传来的、属于活物的心跳。
“恩……”
江枫的梦呓清淅了些,眉头锁得更紧,那只不安分的手又拍了拍。
“朕的钱……国库空虚……欺天啦……”
声音里带着夸张的戏剧腔调,接着语气一转,变得焦急。
“叫凌依来!快叫凌依来!”
刃:“……”
他听不太懂这些零碎的词句,但能感受到身旁人梦境中的焦虑。
那紧锁的眉头,无意识攥住他衣襟的手,都显露出一种白日里鲜少出现的、真实的不安。
或许是在担忧商团的运营?
还是体内那该死的命途冲突?
刃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本该狠狠将这扰人清静的家伙推开,甚至用点力气让他立刻清醒。
这本该是下意识的反应。
任何未经允许的靠近,于他而言都意味着潜在的危险与冒犯。
可是……
指尖动了动,最终没有凝聚力量。
他看着江枫近在咫尺的睡脸。
褪去了平日的狡黠、夸张或算计。
此刻的江枫显得……有点幼稚,还有点脆弱。
那喋喋不休算计着命途、财富、人际的脑子,在梦里似乎也在为“亏空”发愁。
刃沉默着,极其缓慢地、有些笨拙地,伸出手,握住江枫那只在他胸前作乱的手腕,轻轻地将它挪开。
动作是罕见的轻柔,甚至带点小心翼翼,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然后,他试图将江枫整个推开一些,恢复到安全的距离。
然而,就在他刚松口气,重新靠回床头不到五分钟——
身旁的热源又黏糊糊地贴了上来。这次更过分,江枫几乎半个人扒拉在他身上,腿也搭了过来,嘴里还嘟囔着
“修的身形似虫形,不怕公司卡脖颈。”
刃彻底无语。
他维持着被“八爪鱼”缠住的姿势,在昏暗的光线里静坐了片刻。
血色的眼眸望着实验室模拟出的、虚假的星空穹顶,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无奈、烦躁、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
认命?
最终,他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几乎微不可闻。
然后,他动作尽量轻缓地,将自己从江枫的缠绕中一点点剥离出来。
起身,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
回头看了一眼床上再次蜷缩起来、似乎因为失去热源而不满地咂嘴的江枫。
刃抿了抿唇,转身走向房间外的小客厅。
那里有一张看起来硬邦邦的休息长椅。
至少,那里安静。
次日,翁瓦克的恒常“晨光”柔和地洒入室内。
江枫神清气爽地醒来,打着哈欠走到外间。
看见刃已经坐在桌边,面前摆着那盒未动的营养膏,以及一杯清水。
他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依旧是那副沉默冷淡、生人勿近的模样。
“早啊阿刃!”
江枫活力十足地打招呼,凑到桌边,眼睛一亮。
“哎?我的茶馓呢?昨晚还剩半包呢,我记得放这了。”
他左右张望。
刃没抬头,只是用下巴极其轻微地朝旁边示意了一下。
江枫看去,只见那个属于刃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金属保温盒,此刻紧闭着盒盖,放在桌子一角。
保温盒旁边,还放着几个新包好的、碧绿粽叶包裹的粽子,用细绳系得整齐。
大约是刃昨日闲遐时自己弄的,或许是某种习惯,或许只是需要点事情让手和心静下来。
江枫眨眨眼,看看保温盒,又看看刃,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没有伸手去拿保温盒,也没有追问“你是不是把我茶馓藏起来了”。
只是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种了然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哦……放那儿了啊。”
他嘟囔一句,转身去翻找其他食物。
“也行,密封好,不容易皮。”
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安排。
刃依旧没有看他,只是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血色眼眸低垂,无人看见其中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缓和。
保温盒静静立在那里,里面锁着金黄的、酥脆的、带着遥远故乡气息的茶馓,和几个承载着不明过往与私人习惯的粽子紧挨着。
有些东西,无需言说。
就象有些陪伴,已成习惯。
江枫背对着刃,在食物柜里翻找,嘴角却悄悄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翁瓦克恒久的光,温柔地笼罩着这间安静的屋子。
笼罩着桌上紧挨的保温盒与粽子,笼罩着床上凌乱的被褥,和椅子上那个沉默的身影。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