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卯时三刻，东方海天交接处染上了鱼肚白。
“海龙号”的蒸汽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如同巨兽苏醒前的呼吸。黑色的烟囱开始喷出浓烟，在黎明的微光中格外醒目。十二艘护卫船如同猎犬般围绕在它四周，帆已升起，桨已入水，只等命令。
指挥舱内，海无涯举着望远镜，看着前方那片逐渐清晰的海岸线。长江口如一张巨口，吞吐着江海。今天，他要把这艘象征南方阴影技术巅峰的巨舰，开进这张巨口，让整个大明看到——时代已经变了。
“大都督，”副官走进来，脸上带着兴奋，“前出的侦察船传回消息，长江口内一切正常。明军水师确实在崇明沙集结，大约三十艘战船，但没有异动。漕运船队已从扬州出发，预计午时前后经过江口。”
海无涯嘴角勾起：“好。传令全队——辰时正，准时进入长江口。护卫船分两队，一队护住‘海龙号’侧翼，一队准备拦截漕船。今天，我们要让大明记住这个日子。”
“是！”
命令迅速传达。蒸汽机压力全开，明轮开始加速转动，黑色的巨舰缓缓启动，向着长江口驶去。
而在长江口内，崇明沙指挥塔上，郑和也放下了望远镜。
“来了。”他低声说。
透过晨雾，可以看到远处海面上那团醒目的黑烟，以及黑烟下那个模糊的黑色船影。比预想的更大，更狰狞。
“将军，”陈瑄的声音有些发紧，“‘海龙号’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那铁甲……在阳光下反光，至少有两寸厚。”
“铁甲再厚，也有缝隙。”郑和冷静地说，“传令各舰，按计划行事。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火，不准暴露。”
“是！”
命令通过旗语和信鸽迅速传达。散布在长江口各处的明军战船开始缓缓移动，调整位置，但表面看起来依然像是常规的巡逻布防。
与此同时，吴淞口外小岛后，“靖海一号”的船舱内，气氛凝重如铁。
张岳盯着蒸汽机的压力表，指针在红色区域边缘跳动。这艘仓促改造的船，所有的设计都是极限状态，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主事，”钱二的声音从传声筒传来，“了望哨报告，‘海龙号’已经进入视野，距离约十五里。它……它真的不用帆，就靠那两个大轮子，跑得比风还快！”
“保持隐蔽。”张岳下令，“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启动蒸汽机，不准暴露位置。”
他走到船头的炮位。雷瞎子已经在那里了，独眼紧贴着瞄准镜，手轻轻搭在炮绳上，如同准备扑击的猎豹。
“张主事，”雷瞎子头也不回，“那家伙的弱点在哪？”
“烟囱下方是锅炉，船体中段是蒸汽机，船尾是传动装置。”张岳说，“但这些都是重点防护区域。我建议……打它的明轮。”
“明轮？”
“对。”张岳指着模型，“明轮暴露在外，防护相对薄弱。一旦明轮受损，‘海龙号’就会失去大部分动力，变成一个笨重的铁壳。那时候，我们的优势就来了。”
雷瞎子舔了舔嘴唇：“明白了。交给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辰时正，“海龙号”正式进入长江口航道。
当这艘黑色的钢铁巨兽出现在江面上时，两岸的百姓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船——没有帆，冒着黑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妖怪！海里的妖怪出来了！”有人尖叫着逃跑。
更多的人则是目瞪口呆地站在岸边，看着这艘违背他们认知的巨舰，大摇大摆地开进大明的内河。
崇明沙指挥塔上，郑和看着这一幕，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他能想象百姓的恐慌，能想象朝廷会承受多大的压力。但此刻，他必须忍。
“将军，”陈瑄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它……它太嚣张了！就这么直接开进来，连侦查都不做！”
“因为它看不起我们。”郑和冷声道，“传令下去，放它再深入五里。等它开始劫掠漕船时，再动手。”
“是！”
“海龙号”继续深入。船上的海无涯举着望远镜，观察着两岸的反应。百姓的恐慌、岸防的“沉默”、明军舰队的“畏缩”——这一切都让他更加确信，大明已经吓破了胆。
“大都督，”副官报告，“前方十里发现船队，是漕运船队，大约二十艘，满载粮食。”
海无涯眼睛一亮：“好！传令第三、第四护卫分队，前去拦截，俘虏领头几艘。我要让大明的漕粮，成为我们的战利品！”
四艘护卫船加速向前，直扑漕运船队。
而这一幕，被隐藏在漕船中的汪直看得清清楚楚。
“来了。”他低声对身边的锦衣卫暗探说，“告诉弟兄们，准备动手。但记住——要等那四艘船完全进入伏击圈。”
“是！”
漕运船队“慌乱”地开始转向，试图逃跑。这更加激起了护卫船的追击欲望，它们如同饿狼扑食般冲进长江主航道。
与此同时，“海龙号”为了掩护护卫船，又向前推进了三里。现在，它已经完全进入了明军预设的伏击圈核心。
崇明沙指挥塔上，郑和深吸一口气：“时候到了。传令——全军出击！”
“是！”
红色信号弹升空，在晨空中炸开绚烂的光芒。
瞬间，长江口两岸，三十艘明军战船同时升起船帆，从各个隐蔽处冲出！火炮的炮衣被掀开，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海龙号”！
直到这时，海无涯才意识到不对。
“有埋伏！”他厉声喝道，“转向！撤退！”
但已经晚了。
“轰！轰！轰！”
第一轮齐射开始了！三十艘战船，近百门火炮同时开火！炮弹如雨点般砸向“海龙号”！
然而，大多数炮弹打在铁甲上，只留下浅浅的凹坑，或者直接被弹开。只有少数几发命中脆弱的部位，造成了轻微损伤。
“哈哈！”海无涯大笑，“就这点本事？开炮！还击！”
“海龙号”船头的两门巨炮发出震天怒吼！炮弹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准确命中了一艘明军战船！那艘船瞬间被撕开一个大洞，开始缓缓下沉。
“第一轮齐射，命中！”副官兴奋地报告。
海无涯满意地点头：“继续！让他们知道，铁甲舰的厉害！”
那四艘追击漕船的护卫船，突然遭到了来自漕船本身的攻击！伪装成水手的锦衣卫和东厂高手突然发难，船上的“影刃”内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迅速制服！
紧接着，漕船船舱里冲出大批弓弩手，箭雨射向护卫船！更有几艘漕船上突然掀开伪装，露出早就装好的火炮！
“轰轰轰！”
猝不及防的护卫船接连中弹，两艘当场起火，一艘开始倾斜。
“什么？！”海无涯瞪大眼睛，“漕船上有埋伏？！”
吴淞口方向，一艘冒着黑烟的怪船突然冲出！它速度极快，船头的火炮已经瞄准了“海龙号”的右舷明轮！
“那是什么船？！”副官惊呼。
“就是他们说的新船！”海无涯咬牙，“开炮！打沉它！”
但“靖海一号”的速度太快，而且走的是之字形路线，“海龙号”的巨炮转动缓慢，很难瞄准。
“距离八百步！”雷瞎子的声音在“靖海一号”上响起，“目标右舷明轮——放！”
“轰！”
“靖海炮”特有的尖啸声响起！炮弹精准地飞向目标！
然而就在命中的前一刻，“海龙号”突然一个急转，炮弹擦着明轮边缘飞过，只在铁甲上划出一道火星。
“该死！”雷瞎子怒骂，“它躲开了！”
“继续！”张岳冷静地下令，“蒸汽机全功率，绕到它侧后！”
“靖海一号”的明轮疯狂转动，黑烟滚滚，船速提到极限。它如同一只灵活的猎犬，绕着“海龙号”这头巨象打转，寻找下口的机会。
而这时，明军的主力舰队也改变了战术。他们不再追求击穿铁甲，而是集中火力打击“海龙号”的明轮、烟囱、了望塔等脆弱部位。
虽然大多数炮弹依然被弹开，但持续的攻击开始产生效果——一门副炮被击毁，烟囱被打出几个洞，黑烟泄漏，更关键的是，明轮的传动装置挨了一炮，转速开始下降。
“大都督！右舷明轮受损，转速只剩七成！”工程师惊慌报告。
海无涯脸色铁青：“集中火力，先打沉那艘怪船！它太灵活了！”
“海龙号”的所有火炮开始转向“靖海一号”。但张岳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下令：“释放烟幕！转向，贴近它的船尾！”
“靖海一号”的船尾突然喷出大量黑色烟幕，遮蔽了视线。在烟雾的掩护下，它一个急转，绕到了“海龙号”的船尾——这里是巨炮的射击死角！
“距离五百步！”雷瞎子大吼，“目标传动轴——放！”
“轰！”
这一次，炮弹没有失手！它精准地击中了“海龙号”船尾的明轮传动装置！巨大的齿轮被炸碎，铁片横飞！右舷明轮瞬间停转！
“成功了！”钱二激动地大喊。
但没时间庆祝。“海龙号”虽然失去了一半动力，但依然可怕。它的左舷明轮还在工作，船头的巨炮依然可以转动。
更糟糕的是，那八艘完好的护卫船已经反应过来，开始包围“靖海一号”。
“主事！我们被包围了！”了望哨惊呼。
张岳看着四面八方的敌船，脑中飞速计算着突围路线。但他知道，一旦被包围，“靖海一号”这艘木壳船，根本扛不住几轮炮击。
“轰！轰！轰！”
外围突然传来密集的炮声！郑和的主力舰队杀了过来！他们不顾自身安危，直接冲进包围圈，用船身挡住“靖海一号”！
“张主事！你们先撤！这里交给我们！”一艘明军战船的船长隔着江面大喊。
“不行！”张岳吼道，“‘海龙号’还没解决！”
“那就快点解决！”那船长大笑，“弟兄们，掩护‘靖海一号’！”
明军战船如同不要命般冲向护卫船，用冲撞、接舷、火攻等最原始也最惨烈的方式，为“靖海一号”争取时间。
江面上瞬间陷入混战。炮声、喊杀声、爆炸声、惨叫声混成一片。鲜血染红了江水，残骸漂浮得到处都是。
“靖海一号”的船舱内，张岳看着这一幕，他的“情感模拟模块”产生了剧烈的波动。那些他曾经视作“可消耗单位”的水手，正在用生命为他争取时间。
“雷炮长，”他声音沙哑，“还有机会吗？”
雷瞎子独眼通红：“有！只要再给我一炮的机会！但我需要……需要它停下来！”
张岳看向“海龙号”。那艘巨舰虽然右舷明轮瘫痪，但左舷明轮还在工作，正在缓慢转向，试图用船头的巨炮瞄准“靖海一号”。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张岳脑中形成。
“钱师傅！”他下令，“准备所有剩余的火药，做成炸药包！我们要……撞上去！”
“什么？！”所有人都惊呆了。
“撞上去，贴在它的船身上引爆。”张岳冷静得可怕，“它的铁甲能防炮弹，但防不住贴身的爆炸。只要炸开一个口子，江水灌进去，它就会失去浮力。”
“可是主事，那我们……”
“我会计算角度，让爆炸冲击主要向外。”张岳开始快速绘制示意图，“撞击后，所有人立刻跳船。江水不深，有生还的可能。”
他看着众人：“谁愿意去？”
沉默。
“我去！”钱二第一个站出来，“我老了，活够了。让年轻人活下去！”
“我也去！”
“算我一个！”
“主事，您不能去！您要活着，造更多的船！”
张岳摇头：“我必须去。因为只有我知道，炸药该放在什么位置，用什么角度引爆。”
他看向雷瞎子：“雷炮长，撞击前，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打它的左舷明轮。如果能打掉，它就会完全停下，我们的胜算更大。”
雷瞎子重重点头：“交给我！”
“靖海一号”开始加速。蒸汽机超负荷运转，发出刺耳的尖啸。船体在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而“海龙号”也发现了这艘不要命冲过来的怪船。炮开始调整角度——
“距离三百步！”雷瞎子大吼，“目标左舷明轮——放！”
“轰！”
几乎是同时，“海龙号”的巨炮也开火了！
“靖海一号”的船头被击中，木屑横飞！但雷瞎子打出的那一炮，也精准地命中了目标！左舷明轮的传动轴被炸断，整个明轮停了下来！
“海龙号”彻底失去动力，变成了一堆漂浮的废铁！
但“靖海一号”也遭受重创，船头破碎，开始进水。
“撞上去！”张岳嘶声下令。
船速不减，直直撞向“海龙号”的右舷！在撞击前的最后一刻，张岳拉响了炸药包的引信——
“跳船！”
所有人跳入江中。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火光冲天而起！巨大的冲击波将江水掀起数丈高的浪墙！
“海龙号”的右舷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破口，江水疯狂涌入！船体开始倾斜！
而“靖海一号”在爆炸中彻底解体，碎片四散。
江面上，幸存的明军将士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赢了……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郑和站在指挥塔上，看着那艘正在缓缓下沉的黑色巨舰，看着江面上漂浮的“靖海一号”残骸，看着那些在水中挣扎的水手。
他缓缓摘下头盔，向着江面，深深一躬。
“厚葬所有阵亡将士。”他声音嘶哑，“尤其是……‘靖海一号’上的所有人。他们是大明的英雄。”
陈瑄含泪点头：“是……”
而在“海龙号”的指挥舱里，海无涯被爆炸震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看着正在进水的船体，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船员，忽然疯狂大笑。
“哈哈哈哈……没想到……没想到大明还有这样的疯子……用一条命，换一条船……”
副官冲进来：“大都督！船要沉了！快撤！”
“撤？”海无涯摇头，“我能撤到哪里去？‘海龙号’没了，我回去也是死。”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短铳，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告诉主公……我尽力了。”
“砰！”
枪声在船舱里回荡。
“海龙号”缓缓沉入江底，带着它的创造者、它的野心、它的傲慢，永远埋葬在这片它想要征服的水域。
当太阳升到中天时，战斗基本结束。八艘护卫船被击沉五艘，俘虏三艘。明军损失了十一艘战船，“靖海一号”全毁，阵亡将士超过两千人。
但“海龙号”沉没了。
这个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大江南北。
当百姓们知道，那艘“妖怪船”被大明的勇士击沉时，整个东南沸腾了。恐慌变成了欢呼，绝望变成了希望。
而在应天，靖海台衙署里，沈敬收到战报时，跌坐在椅子上，久久无言。
赢了。但赢得太惨。
于谦走进来，眼中含泪：“张主事……找到了。还活着，但重伤昏迷。钱二师傅……没找到。”
沈敬闭上眼睛：“厚葬所有死者。张主事……不惜一切代价救治。”
“是。”于谦顿了顿，“还有一件事……周延儒那边，可以动手了。”
沈敬睁开眼，眼中是冰冷的杀意：“抓。所有涉案人员，一个不留。”
“是！”
当天下午，锦衣卫冲进礼部右侍郎周延儒的府邸，将其锁拿。同时，在江南各地，超过三百名“影刃”相关人员被捕。
这场持续数年的渗透与反渗透战争，随着“海龙号”的沉没，暂时告一段落。
但沈敬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南方阴影”失去了“海龙号”，但他们的技术还在，组织还在，野心还在。
而大明，虽然赢了这一战，但也暴露了自己的底牌——那艘用无数生命换来的“靖海一号”，已经不存在了。
下一次，对方会造出更厉害的船。
下一次，他们还能赢吗？
沈敬不知道。但他知道，必须继续走下去。
因为文明的道路，从来不是一条坦途。
而是血与火铺就，泪与汗浇灌，一代又一代人用生命开拓的……荆棘之路。
夕阳西下，长江口被染成血色。
江面上，打捞残骸的船只还在忙碌。
而历史，已经翻过了沉重的一页。
锚点们在这次碰撞中燃烧了自己，有的活了下来，有的永远沉没。
但文明的火焰，还在继续燃烧。
因为只要还有人愿意去拼，去闯，去牺牲——
希望，就永远不会熄灭。
三个月后，九月十五。
精器坊的试验场上，张岳坐在轮椅上，看着眼前那台崭新的蒸汽机。它比“靖海一号”上的那台更大，更精致，运行起来平稳而有力。
他的腿在爆炸中受伤，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但他的脑子还在，他的手还能绘图，他的眼睛还能看到未来。
“主事，”一个新来的年轻工匠兴奋地报告，“第三艘‘靖海级’战船已经下水了！这次是全蒸汽动力，航速比‘海龙号’还快三成！”
张岳点点头：“好。继续。”
他看向远方，那里是长江口的方向。
三个月前的那场血战，改变了很多东西。大明上下认识到了技术的重要性，精器坊的预算增加了十倍，工匠的地位提高了，甚至……皇帝下旨，允许“匠籍子弟参加科举”。
这是一个开始。
虽然缓慢，虽然艰难，但确实在改变。
而沈敬那边，靖海台已经正式成为常设机构，统管所有海事。于谦升任右副都御史，汪直破格提拔为东厂理刑百户。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前行。
因为他们知道，战争还没有结束。
“南方阴影”只是暂时退却，而不是消失。
下一次碰撞，也许在三年后，也许在五年后。
但没关系。
他们会准备好。
用更好的船，更厉害的炮，更勇敢的人。
去迎接下一次挑战。
去守护这个他们深爱的文明。
夕阳的余晖洒在试验场上，给冰冷的机器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张岳看着那台轰鸣的蒸汽机，忽然笑了。
他想起了钱二，想起了那些永远留在长江底的老工匠们。
“放心吧，”他轻声说，“这条路，我们会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
直到这个古老的文明，真正迎来属于它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