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支城头,残旗在凛冽北风中猎猎作响。
慕容农立于城楼之上,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翻飞,露出一身磨损的皮甲。他望着城外正在整编的降军营地,六千余名原属馀岩的士兵在雪地中列队,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蒙蒙的雾。
宇文渊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发出沉闷声响:“宇文渊,拜见大将军。”
“起来吧。”慕容农抬手示意,“赐座。”
待宇文渊在火盆旁跪坐妥当,慕容农开门见山:“我听闻,你曾与高句丽人打过交道?”
宇文渊身体微微一僵,随即低头:“不敢隐瞒大将军,确有其事。前不久,馀岩曾遣某为使,往高句丽商议联合之事。”
“结果如何?”
“无功而返。”宇文渊苦笑,“高句丽王伊连表面应承,实则加强了边境防备。某归来时,见沿途关隘增兵屯粮,显是防我等甚于防敌。”
帐内一时寂静,唯有炭火噼啪作响。
慕容农指尖轻叩案几,若有所思。半晌,他抬眼直视宇文渊:“将你所知高句丽情势,详尽道来。”
宇文渊深吸一口气,似在整理思绪。鲁利不耐地皱起眉,刘木却抬手示意稍安勿躁。
“现任高句丽王,名伊连,乃先王小兽林王高丘夫之弟。”宇文渊开始叙述,声音渐稳,“去岁小兽林王暴卒,伊连继位。此人颇有贤名,但新王登基,急于立威。今年夏秋之交,发兵四万,攻破辽东、玄菟二郡,掳掠百姓万余户,粮草器械无数。”
“四万?”慕容农突然打断,眉头紧锁,“高句丽弹丸之地,如何能起四万兵?”
宇文渊连忙解释:“大将军明鉴。这四万之数,实数精锐者不过五千。余者皆强征农夫、乃至奴隶。高句丽仍行奴隶旧制,战时贵族携私兵奴仆从征,故数目虚高。”
“原来如此。”慕容农颔首,神色稍缓,“但其北有扶余、契丹,东有新罗、百济,四面环敌,怎有余力西侵辽东?”
“这正是形势使然。”宇文渊向前倾身,“扶余自二十年前大败,至今未复元气,仅能零星骚扰;契丹各部纷争不休,无力南顾。至于新罗、百济——”他顿了顿,“二国正为任那之地鏖战,已持续三载。新罗求救于高句丽,伊连趁机索要钱粮,反得资助于敌。”
刘木此时插言:“如此说来,高句丽暂无东顾之忧?”
“正是。”宇文渊点头,“且伊连破辽东、玄菟后,携大胜之威,扶余、契丹更不敢妄动。某在丸都时曾见,其宫城粮仓充实,军械崭新,显是准备充分。”
慕容农站起身,在帐中缓缓踱步。皮靴踏在毡毯上,几无声响。
“丸都城防如何?”他忽然问。
宇文渊面色凝重:“丸都山城,险峻异常。某随馀岩使者入城时,见城墙依山而建,高逾五丈,箭楼密布。城内水源充足,粮仓可支三年。更关键者——”他抬头看向慕容农,“自辽东至丸都,必经三道险关:南苏、木底、苍岩。每关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鲁利忍不住嗤笑:“几百人守关,能挡我数千铁骑?”
“鲁大将军有所不知。”宇文渊转向他,语气恳切,“此三关非寻常关隘。南苏关两山夹峙,道路仅容两马并行;木底关临江而建,冬季江面结冰,更成天险;苍岩关则位于绝壁之上,攻城器械难以运送。且此时正值严冬,风雪交加,我军若长途奔袭,士卒冻伤必众。届时攻城不下,退路被截,恐”
他没说下去,但帐中诸人皆明其意。
刘木展开手中舆图,指向标记之处:“宇文将军所言非虚。我麾下老卒曾随军途经南苏,确为天险。且高句丽人擅筑山城,丸都更经数代修葺,易守难攻。”
鲁利仍不服:“那又如何?雪夜下令支,我等不也成了?高句丽人岂料我军寒冬用兵!”
“今时不同往日。”慕容农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帐内瞬间安静,“袭取令支,是趁馀岩不备,城内更有内应。而高句丽——”他走回主位坐下,目光如炬,“伊连既已防备,我军便失了先机。”
宇文渊低下头,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他原以为慕容农在阵斩馀岩后,会形成习惯恃勇轻进,未料竟如此冷静。
“宇文渊,”慕容农忽然唤他,“若依你之见,当如何应对高句丽?”
帐内温度似乎骤降。鲁利瞪向宇文渊,手按刀柄;刘木则屏息以待。
宇文渊知道,这是试探,也是考验。答得好,或可得信重;答得不好,恐性命难保。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某以为,高句丽不可强攻,但可智取。”
“细说。”
“其一,高句丽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伊连虽因前任国王无子继位,但前任王后母族势力犹在。某在丸都时,曾闻宫中暗流涌动。”
“其二,高句丽连年用兵,民力已疲。四万大军中多强征奴隶,怨气暗藏。若我军散布消息,许以自由、田宅,或可动摇其军心。”
!“其三,”宇文渊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光,“高句丽西侵辽东,所图无非人口物资。若我军遣轻骑袭扰其粮道,断其补给,伊连必遣兵回援。届时可设伏歼之,逐步削弱其力。”
慕容农静静听着,面上无波。待宇文渊说完,他才问:“需要多少时日?”
“至少一冬一春。”宇文渊老实回答,“且需内应配合。”
鲁利忍不住拍案:“太慢!我等哪有时间在此纠缠!”
“鲁利。”慕容农轻斥一声,转而看向刘木,“你怎么看?”
刘木抚须沉思:“宇文大将军三策,老成持重。然时间确不充裕。或许可双管齐下。”
“哦?”
“一面遣细作入高句丽,散播谣言、联络反对势力;一面整训降卒,择精锐编入我军。待开春后,视情势而动。”
不得不说,在身边耳提面命多时,这二人,不再是无谋莽夫,倒也长进了不少,
慕容农不语,目光投向帐外。风雪愈急,拍打帐幕簌簌作响。
攻打高句丽,确如宇文渊所言,艰难异常。天时、地利、人和,皆不站在他这边。但若不处置高句丽威胁,他没办法安心南下,甚至会被一直摁在龙城旧都,没有南下的。
他展开刘木留下的舆图,指尖划过辽东至丸都的险峻山道。那里即将被冰雪覆盖,也将被鲜血浸染。
帐外传来巡夜士卒的口令声,在风雪中断断续续。
慕容农闭上眼,仿佛能看到丸都山城的轮廓,在长白山脉的怀抱中,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这一局,他必须赢,还必须赢的快速、干脆,为此,哪怕冒一些风险。
“来人。”
亲兵应声而入。
“传令,全军明日犒赏,酒肉加倍。三日后,我要校阅新军。”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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