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谢安落幕(1 / 1)

太元十年的初夏,建康城笼罩在一层湿热的薄雾里。秦淮河的水汽氤氲而上,与宫阙楼台间的香炉烟霭纠缠不清,让整个都城仿佛悬浮于一场虚实交织的梦境之中。

西池之上,画舫轻摇。

孝武帝司马曜设宴于此,为即将出镇广陵步丘的太傅谢安饯行。池水碧绿,倒映着两岸垂柳与精巧的亭台,乐师奏着清商雅乐,弦歌悠扬,但在座的公卿大臣们,却无人能真正沉浸于这靡靡之音中。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今日的主角——谢安身上。

谢安端坐席首,身着玄色宽袍,腰束锦带,须发已见斑白,但面容依旧清癯儒雅,眼神温润,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他举觞与陛下对饮,姿态从容,风度不减当年洛水之畔的清谈领袖。孝武帝亲自赋诗,言辞恳切,赞誉他“功高震主不,是功高盖世,安定社稷”的殊勋。

“谢公此去广陵,为我大晋屏藩东方,朕心甚慰,亦有不舍啊。”年轻的皇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他亲自为谢安斟满一杯御酒,金樽在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谢安躬身接过,朗声道:“老臣年迈,唯恐力有不逮,有负陛下重托。出镇外藩,亦是为国分忧,不敢言苦。”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波澜。

然而,宽大袖袍之下,谢安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冰凉。他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有关切,有惋惜,有嘲讽,更有如释重负。他心中明镜似的:淝水之战的大胜,让谢氏声望达到顶峰,也让他成为了皇室和某些门阀眼中不得不除的“隐患”。自请外出,避祸步丘,是眼下最体面,也是最无奈的选择。

手中金杯温润,御酒香气醇厚,但滑入喉中,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初夏的风带着水汽拂过面颊,本该是温软的,此刻却让他感到一丝寒意,仿佛能穿透肌肤,渗入骨髓。二疤看书王 首发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酒气、以及池边草木的清新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微醺又微窒的氛围。

“十六年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幽幽一叹。二十五年前,他为家族被迫出山应对桓温,十六年前,他总揽朝局,最后决胜淝水。这十六年,他如履薄冰,殚精竭虑,支撑着这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如今,强秦已衰,外部压力稍减,内部的倾轧便立刻甚嚣尘上。

这西池盛宴,与其说是饯行,不如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表演。他扮演的,是一个功成身退、识时务的“贤臣”。

酒过三巡,宴席间的气氛似乎活络了些。谢安偶尔与同僚交谈,嘴角依旧挂着那抹熟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但只有最亲近的人,或许才能从他偶尔凝望池水远方、那瞬间失神的眼眸中,窥见一丝深藏的落寞与倦怠。

那隐居东山,与名士好友放浪形骸,与山林烟霞为伴的志趣,从未在他心中熄灭。每每思及,便形于颜色,只是在这喧嚣的宴席上,无人真正读懂,或者说,无人愿意去读懂。

离开建康那日,天色灰蒙。谢安没有惊动太多人,携全家老少,登上了前往广陵的船只。庞大的车队与仆从队伍,沉默地驶出这座他经营了十六年的都城。

镜头掠过建康高耸的城墙,扫过沉默的送行队伍,最后定格在谢安所乘马车的车窗上。帘幕微掀,一双深邃的眼睛回望了一眼那越来越远的帝都轮廓,随即放下,隔绝了内外。

广陵步丘,地处江北,远离政治漩涡的中心。谢安似乎真的打算在这里安度晚年。他亲自勘察地形,指挥部属建筑新城。更重要的是,他下令在江边制造泛海的大船,准备各种航海装备。

谢安常常独自一人站在江边高地上,负手远眺烟波浩渺的长江入海口。江风猎猎,吹动他花白的胡须和宽大的衣袍。

眼前是浑浊的江水奔流入海,天际线模糊难辨。耳中是江涛拍岸的轰响,夹杂着身后造船工地的忙碌声响。海鸥在空中盘旋,发出清厉的鸣叫。

他的思绪,早已飞越了这茫茫江水,飞向了遥远的会稽东山。那里有茂林修竹,有清流激湍,有他年少时纵情声色的记忆。

“待天下稍定,苻秦余孽彻底平息,我便顺着这江水东下,扬帆入海,直归东山”这念头成了支撑他离开权力中心后,最重要的精神寄托。这造船的举动,既是对归隐梦想的实践,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与疏离?他谢安,从未真正属于那座勾心斗角的建康城。

然而,岁月不饶人,北方的战事也并未如预期般一帆风顺。或许是积劳成疾,或许是心气泄后病魔乘虚而入,到达广陵不过数月,谢安便病倒了,且病情来势汹汹。

病榻之上,谢安面色蜡黄,气息微弱。他强撑着病体,心中萦绕的仍是国事。他深知,朝廷在胜利后有些急于求成,北伐进军过于冒进。于是,他提笔上书,字迹因虚弱而略显潦草:

笔墨在麻纸上洇开,他的手微微颤抖。“乞陛下量时度力,暂停进军之步。召臣子谢琰解甲息兵,命龙骧将军朱序稳据洛阳,前锋都督谢玄暂驻彭城,以固根本,待时而动”

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最后的政治智慧和对这个国家最深切的忧虑。这不是退缩,而是战略性的巩固。他不能让淝水之战的胜果,因后续的冒进而付诸东流。

孝武帝的回应很快,派来了侍中代表朝廷慰劳,并准其返回建康养病。这份“恩典”,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关怀。

回建康的路,漫长而颠簸。马车每一次摇晃,都加剧着谢安的病痛。当他听说自己的车驾已进入建康的西州门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怅惘瞬间攫住了他。

镜头从马车内部向外看,透过晃动的车帘,可以看到熟悉的建康街景,以及那标志性的西州门城楼在视野中缓缓滑过。城门的阴影投入车内,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条纹。空气中是建康城特有的、混合着烟火、尘土和香料的味道,如此熟悉,却又如此令人窒息。

“西州门又回来了。”他闭上眼,十六年的宦海浮沉,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掠过。从被桓温逼迫时的如临深渊,到总揽朝政时的呕心沥血,再到淝水捷报传来时,他淡然下棋,直至屐齿折断的强自镇定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壮志未酬,功业未就我这一生,终究是困于此地了。”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尘封已久的梦。

他对侍奉在侧的亲随怅然道,声音沙哑而缥缈:“昔年桓温在时,吾常惧不免。忽一日梦乘桓温之舆,行十六里,见一白鸡而止。”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梦中的细节,眼中闪过一丝洞察命运的悲凉。

亲随屏息静听,车内气氛凝重。

“乘其舆者,代其位也。”谢安缓缓解释,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十六里,自吾执政至今,恰十六年矣。”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将梦境与现实对应,也是他内心对自身命运轨迹的一次彻底复盘。

“白鸡主酉,”他的声音愈发低沉,“今太岁在酉,大凶之兆。吾病殆不起乎!”

这番话语,如同一声惊雷,在亲随心中炸响。这不是普通的病中呓语,而是智者对自身命运的最终判词。它将个人梦境与家国命运、天象谶纬紧密结合,充满了历史的宿命感和悲剧色彩,极具震撼力。

至此,他彻底明了。东山之梦,泛海之舟,终成泡影。他立即上书逊位,决绝地要卸下身上最后一丝枷锁。孝武帝象征性地派侍中、尚书前来挽留、晓喻旨意,但这早已无关紧要。

在此之前,从石头城出发时,仪仗的金鼓忽然无故破碎,发出暗哑之声。而更令随行众人惊异的是,一生言谈谨慎、从无差错的谢安,在那一天竟屡有口误。

或许是指令说错,或许是称呼混淆,这些微小的谬误,发生在向来“言无失口”的谢安身上,显得格外刺眼。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谢公大限将至矣。”

这些异常现象,如同命运在最终落幕前,投下的几片阴影,加剧了悲剧氛围。

太元十年八月二十二日,建康。

秋意初显,庭院中的梧桐开始飘落黄叶。

谢安躺在病榻上,气息奄奄。窗外天色阴沉,偶尔有几声孤寂的鸟鸣。他最后的思绪,或许飘回了东山明媚的山水之间,或许定格在淝水岸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又或许,只是归于一片永恒的宁静。

六十五载人生,功过是非,皆随这一缕魂魄,消散于江南的秋风中。

消息传入宫中,孝武帝闻讯,在朝堂里痛哭流涕,连续哭吊三日。他下诏,赐予谢安东园秘器、朝服一具,衣一袭,钱百万,布千匹,蜡五百斤,追赠太傅,谥曰“文靖”。

谢安的丧礼仪式,因他生前没有修建私宅,而在其官府中举行。素幡白帷,灵堂肃穆,香烛的气息掩盖了死亡本身的冰冷。朝中百官,无论昔日是敌是友,皆前来吊唁,哭声震天,其中有多少是真悲,有多少是假意,已无人能辨。

下葬之时,其葬礼规格,与昔日权臣桓温相同。这无疑是一种极高的肯定,也像是一种历史的轮回。同时,因击败苻坚的不世之功,他被追封为庐陵郡公。

镜头拉远,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白色的纸钱如同雪花般飘洒在建康城外荒凉的山道上。锣鼓哀乐之声远去,最终消失在历史的烟尘里。

谢安的时代,正式落幕。他曾力挽狂澜,保全了晋祚,却终究未能保全自己归隐东山的梦想。

他的一生,是名士风流与政治家责任的复杂结合,其结局,充满了英雄迟暮的悲凉与宿命感,令人扼腕叹息。

-----------------

章节报错(免登录)
最新小说: 错嫁植物人,他每晚变凶兽吻我 考编后,男友不香事业担当! 黑胡子?暗暗果实选择了我 胎穿六零:哥哥让我成为白富美 无声世界里的喧嚣 思语故事集1之古镜缘 当侧写师走进凶宅 从将军庙开始的修仙生活 主神空间:迷雾回廊 青铜帝国特种兵与墨家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