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城头,慕容农按剑而立,玄色披风被风扯得笔直。
他身后,一众将领肃立,目光都投向南方,那里,北府军的营寨正在拆除,烟尘渐起。
“大将军!”后军校尉慕舆悕第一个按捺不住,“晋军要跑!末将请率本部三千骑追击,必斩孙无终首级献于麾下!”
重新整顿后军的校尉鲁利,也踏前一步:“末将愿往!那些南逃的坞堡主,一个都不能放过!”
张骧、毕聪二人在城外,如今城中的将领,以慕舆悕和鲁利二人为首,眼见城外的晋军撤退,他们也憋了一肚子火,自然主动请战。
只是,慕容农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远方的烟尘上。
“崔公以为如何。”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
崔逞站在文官队列首位,闻言微微一怔。他沉默片刻,拱手:“回大将军,逞…不谙军事。”
“高主簿呢?”
高泰,面容清癯,垂首道:“下官亦不通兵事。”
“申参军?”
申绍此刻额头已见细汗:“下官…唯大将军马首是瞻。”
高泰、申绍二人,最终还是没能回乡,被慕容农强留在幕府。不过,高泰依旧是那副样子,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至于申绍,虽然圆滑,但也是事不关己的态度,没有真正替他做什么。叁捌墈书旺 罪欣漳踕哽新快
不过,慕容农招揽他们入幕府,看重是他们的士族身份,倒不是真的在意他们是否出谋划策。
他随即转向另一侧:
“斛律彦。”
被喊道的斛律彦连忙上前:“末将在。”
“你若追击,当如何?”
斛律彦眯眼望向南方烟尘,粗声道:“晋军虽退,阵列不乱。末将看见他们后队骑兵甲胄齐整,必是精锐断后。此刻追击…”他摇头,“怕讨不到便宜。”
慕舆悕怒道:“你又何必长他人志气!我大燕铁骑…”
“慕舆校尉。”慕容农抬手止住他,缓步走到垛口前,“你可知,当年枋头之战?”
众将皆怔,枋头之战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也是慕容垂拯救燕国的存亡之战。
“桓温北伐。”慕容农手指轻叩墙砖,“一路势如破竹,直抵枋头。后来粮尽退军,当时诸将皆言追击,唯父王力排众议,言‘桓温虽退,必留精锐断后,追之无益’。”
他顿了顿,“结果如何?”
申绍小声接话:“待桓大司马松懈之时,燕王率八千骑军腰击,与晋军战于襄邑,桓温大败,死伤三万人,”
“对。”慕容农转身,“晋军非是弱旅,此刻追击,晋军必以精锐断后,未必能胜。
他目光锐利起来,走回将位,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但晋军撤退,那些投晋的坞堡主必然举家南迁。车马老弱,行军一日不过三十里。而我军…”他看向诸将,“轻骑昼夜可行百里。”
慕舆悕眼睛一亮:“大将军是说…”
“等。”慕容农坐下,端起已凉的茶盏,“等他们渡河过半,等他们以为安全,等他们…松懈之时。”
他啜了口冷茶:“鲁利。”
“末将在!”
“你率本部五百轻骑,尾随晋军三十里。不交战,只袭扰,让他们不敢停歇,加速溃逃。”
“诺!”
“慕舆悕。”
“末将在!”
“三日后,你率两千骑出城,沿黄河北岸向东。晋军渡河,必选白马、延津、鹿鸣三渡。你截其东路逃窜者,但记着——”慕容农抬眼,“只杀溃兵,不击晋军主力。”
慕舆悕虽不解,仍抱拳:“末将领命!”
慕容农又看向斛律彦:“你率领破军营五百具装骑兵,务必给晋军最后一击。”
斛律彦一怔,随即领命,这是重用,虽然只是五百,但却是万余兵马的核心。
不知道慕容农想起了什么,随即说道:“崔公。”
崔逞躬身:“下官在。”
“此事交由你办。清查郡中坞堡,未叛者赏,已叛者…”慕容农眼中寒光一闪,“其田宅人口,收归郡府,分赏有功将士。”
“下官…遵命。”
军议散后,众官退出节堂。
申绍脚步虚浮,高泰扶了他一把。
二人与崔逞并肩走在廊下,秋阳斜照,将影子拉得细长。
“高主簿,”申绍声音发颤,“大将军此策…恐要酿成浩劫啊。”
高泰却神色平淡:“乱世之中,何日不是浩劫?”
“可那些坞堡主,拖家带口,车马慢行…”申绍眼眶微红,“大将军命轻骑追之,岂非屠戮?”
“哎,人各有命,非我等可为。”高泰停步,望向节堂方向,他转头看崔逞,“崔公,你说呢?”
崔逞迎上他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崔逞缓缓道:“高兄看得透彻。”
“不是我看得透彻,”高泰摇头,“是骠骑大将军用兵如神。”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崔公,令婿…非常人啊。”
这话意味深长,崔逞面色不变:“大将军乃燕王之子,自非常人。”
“我说的不是出身。”高泰声音更低,“此等人物,要么开创盛世,要么…酿成大祸。”
!申绍听得心惊:“高兄慎言!”
高泰却笑了:“申兄放心,此处无六耳。”他看向崔逞,“崔公,清河崔氏百年世家,树大根深。但树大招风,乱世之中,更需谨慎择枝。”
这话已近乎明示。崔逞沉默良久,才道:“高主簿好意,逞心领。只是…”他望向南方,“人各有命,岂能强求?”
“好一个人各有命。”高泰点头,“那崔公可知,城外那些南逃的坞堡主,他们的命在谁手?”
崔逞不答。
高泰叹道:“崔公之女为大将军正妻,崔氏已与慕容氏绑在一处。望公牢记,既已择枝,当风雨同舟。若三心二意…”他拱手,“恐非家族之福。”
说罢,转身离去。
申绍看着高泰背影,喃喃:“他这话…是提醒,还是警告?”
崔逞立在廊下,秋风吹动他深衣广袖。
许久,他才轻声说:
“都是。”
高泰为人刚直,也不想为鲜卑慕容家效力,但他对局势看的分明。
崔逞作为清河崔氏,与城外的坞堡主必然有联系,若崔逞想要保全对方,或者扩张实力,都不是慕容农能容忍的,所以,高泰担忧崔逞做出错误的决定,这才出言提醒。
而崔逞非常了解如今的形势,哪怕没有高泰提醒,也不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选择。城外的坞堡主,从投靠晋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仇敌了,无论双方之前的关系如何,现在的他,都不可能牺牲崔氏的利益,去拯救他们。
路是自己选的,得自己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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