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盛夏,黄河北岸,北府军大营。
孙无终站在辕门哨楼上,手里攥着昨夜才到的军报——羊皮纸已被他攥得发皱,上面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刀:“刘将军五桥泽中伏,五千精骑尽没,单骑走免。秦主苻丕收容残部,我军暂退枋头。”
“五千精骑…”孙无终喃喃重复,指尖冰凉。北府军自组建以来,何曾有过如此大败?更可怕的是,刘牢之败了,慕容垂腾出手来,下一个目标会是哪里?
“将军。”司马刘裕登楼,甲胄上凝着白霜,“各营将领已到中军帐。”
孙无终回头,深深看了这年轻人一眼。
乐平之战、清河对峙,刘裕的才略他已见识,但此刻…
“寄奴,”孙无终将军报递过去,“你怎么看?”
刘裕快速扫过,面色凝重:“慕容垂用兵,果然老辣。”他抬眼,“将军,邺城之围虽未解,但慕容垂既胜一阵,必会乘势扫清外围。清河…”
话未说完,马蹄声急。斥候飞驰入营,滚鞍下马时几乎跌倒:“报——燕军援兵!从邺城方向来,约三千骑,已过馆陶!”
帐中刚聚齐的诸将顿时哗然。
济北太守温详,手中茶盏一晃,茶水洒在锦袍上:“三千骑?慕容垂派来的?”
“看旗号是慕容隆。”斥候喘息道,“最迟明日午时可达清河。”
孙无终与刘裕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决断。
“传令,”孙无终声音沉静,“各营整备,随时拔营。”
“将军要退?”温详急问。
“不退,等慕容隆与慕容农内外夹击么?”孙无终走下哨楼,“刘将军新败,我军孤悬河北,粮道漫长。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温详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他转头看向参军郭逸,和手下大将王睿、王懿兄弟,几人都面色凝重。
中军帐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寒意。
孙无终端坐主位,左侧是北府军诸将,右侧是温详及其部属,末席还坐着几个坞堡主的代表——周奉业父子也在其中。
“退兵之事,诸位可有异议?”孙无终开门见山。
王睿率先起身:“孙将军,末将以为,此刻退兵,恐非上策。”
“哦?”
“慕容隆虽来,不过三千骑。”王睿走到地图前,“我军与温太守合兵,加上各地豪强投效,不下两万。清河慕容农经数月围困,兵力已疲。若趁慕容隆未至,猛攻清河,破城有望!”
王懿附和:“兄长所言极是。只要攻下清河,擒杀慕容农,便是大功一件。届时谢车骑必遣援军,河北局势仍可挽回。”
帐中几个坞堡主眼睛一亮。周奉业捏着胡须,欲言又止。
孙无终不动声色:“攻城?几日可下?”
“三日…不,五日必下!”王睿信心满满。
“五日。”孙无终重复,“慕容隆骑兵明日即到,届时内外夹击,谁攻谁?”
孙无终心中明白,慕容隆的援军只是一个退兵的借口,他们围城数月,靠的是本地坞堡主倾力相助,否则,光凭清河城中慕容农的万余兵马,他们就未必是敌手。
战场之上,重要的士气。士气这东西,不可琢磨。北府军连战连捷,从淮南到寿春,再到河北,未尝一败,麾下士卒士气正盛,若是野战,自然不惧,加上温详的万余兵马,加上本地坞堡主相助,哪怕城中的慕容农用兵老练,依旧没占到任何便宜。
但是,如今邺城之战的结果传来,人心浮动,气势不在,加上这些坞堡主们,恐怕此刻也生出二心,不肯用命。哪怕没有邺城援军,让他与城中的慕容农野战,他也没必胜的把握,何况攻城。
王睿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温详轻咳一声:“孙将军,王兄也是求战心切。不过…”他话锋一转,“攻城确有些冒险。只是若就此退兵,这些来投的义士…”他看向周奉业等人,“恐遭慕容农报复啊。
这话说得巧妙,既不得罪孙无终,又卖了坞堡主人情。
周奉业终于开口:“孙将军、温太守,草民等既举义旗,便已与慕容氏决裂。若大军南撤,清河郡内,我等…”他苦笑,“怕是难逃灭门之祸。”
几个坞堡主纷纷点头,帐中一片愁云。
孙无终沉默良久,缓缓道:“诸位义举,孙某铭记。愿随军南渡者,我军可护送至黄河南岸,安置田宅。”
这已是最大承诺。但坞堡主们要的不是田宅,是故土。
军议不欢而散。
温详帐中,炭盆烧得极旺。
王睿、王懿兄弟坐在下首,他们的姐夫,参军郭逸,正在温酒。酒香弥漫,却解不开眉间愁绪。
“姐夫,”王睿压低声音,“孙无终执意要退,你怎么看?”
郭逸年过三旬,面皮焦黄,一双细眼总像在算计什么。他给三人斟酒,慢悠悠道:“孙将军是聪明人。”
“此话怎讲?”
“北府军此番北伐,主力在刘牢之。如今刘牢之败,大都督必收缩战线。孙将军若在此损兵折将,回去如何交代?”郭逸抿了口酒,“所以他求稳,宁可无功,但求无过。”
温详搓着手:“那咱们…”
“咱们也一样。”郭逸放下酒盏,“太守是济北太守,根基在兖州。朝廷任命您为太守,无非是看重您麾下的兵马。”
温详脸色一变。
王懿急道:“那姐夫的意思是,我们也撤。”
郭逸眼中精光一闪,“不错,此刻返回济北,不必实力无损,而且,这些坞堡主必携家小来投——乱世之中,人口、粮草便是本钱。”
“好!”温详终于拍案,“就依参军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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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父子回到自家坞堡临时驻地时,已是深夜。
堡中灯火通明,其余几家坞堡主都聚在堂上,见他们回来,急问:“如何?”
周奉业摇头:“孙将军去意已决。”
堂中一片死寂。其中一个红脸汉子,猛地捶桌:“当初说得好听,什么‘王师北定’,什么‘永镇桑梓’!如今倒好,他们拍拍屁股走了,留下咱们等死!”
另外一人年长些,叹息:“也怪不得孙将军。刘牢之都败了,他能如何?”
“那咱们怎么办?”周奉业身侧,一名吕姓豪强声音发颤,“慕容农的凶名远扬,刘家可是满门被杀,何况我们?”
周道刚站在父亲身后,听着这些议论,心中冰凉。他想起数月前,北府军渡河时,这些堡主是如何欢欣鼓舞,如何杀猪宰羊犒军,如何指天誓日要“追随王师,光复汉土”。
如今,王师要走了。
“周兄,”吕姓豪强看向周奉业,“你见识最广,拿个主意吧。”
周奉业缓缓坐下,目光扫过众人:“两条路。一,举家随军南渡。孙将军承诺安置,总好过灭门。”
“那祖业呢?这坞堡、这田土、这祖坟…”冯堡主老泪纵横。
“第二条路,”周奉业声音更沉,“留下,向慕容农请降。”
堂中呼吸一窒。
“能…能活么?”吕堡主颤声问。
周奉业苦笑:“看运气。也许慕容农要杀鸡儆猴,也许他会宽大收拢人心。如果能找清河崔氏说项,或许有几分可能存活。”他顿了顿,“老夫打算选第一条路。”
“父亲!”周道刚失声。
周奉业摆手:“道刚,你还年轻。只要人活着,祖业…将来或可恢复。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看向众人:“老夫言尽于此。诸位自己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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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众军收拾辎重,有序后撤。半数人选择跟随温详去往济北,但也有一些人心存侥幸,已经收拾行囊返回自家坞堡。
刘裕一人,叫住正要离去的周奉业父子。
“周堡主。”
周奉业转身:“刘司马。”
刘裕看着这老堡主,沉默片刻,忽然躬身一礼:“此番北来,累及诸位,裕…惭愧。”
周道刚怔住了,这位战场上冷峻如铁的北府军司马,竟会向他们这些“累赘”致歉?
周奉业还礼,苦笑:“乱世如此,非司马之过。”他顿了顿,“只盼他日王师再北渡时,清河父老…还能剩下几个。”
这话说得悲凉。刘裕握紧剑柄,一字一句道:“会有那一天的。届时,裕必亲迎堡主还乡。”
周奉业深深看了这年轻人一眼,忽然觉得,也许这话不是虚言。
午后,北府军开始拔营。
车马辎重先行,步卒列队,骑兵在两翼护卫。队伍拉出数里,向着黄河渡口缓缓而行。
坞堡主们的家眷车队夹在中间,哭声隐约。这些家族在清河郡经营数代,如今却要抛下祖业南逃,车载的不过是细软、粮种、祖宗牌位。
周道刚骑马护在自家车队旁,不时回头。
清河城墙在秋阳下泛着青灰色,城头“慕容”大旗依稀可见。
“后悔么?”父亲的声音从车中传出。
周道刚摇头:“不后悔。只是…”他咬牙,“不甘心。”
车帘掀起一角,周奉业苍老的面容露出:“记住这不甘心。将来若有机会,替为父…替周家,把根扎回来。”
“是。”
队伍前方,孙无终与刘裕并肩而行。
“寄奴,”孙无终忽然问,“若你是慕容农,会追击么?”
刘裕思索片刻:“会,若我是他,必然不会放过此机会。”
孙无终点头:“所以我让向靖率五百重骑殿后。慕容农若聪明,便不会硬拼。”
他望着前方烟尘:“此战虽退,但你我见识了河北山河,见识了慕容氏的手段。他日再来,便不是今日光景了。”
刘裕握紧缰绳,没有答话。他心中想的却是清河城头,那个未曾谋面却已交锋数次的对手。
慕容农,我们还会再见的。
黄昏时分,大军抵达白马渡口。黄河滔滔,渡船往来。对岸便是河南,便是相对安稳的晋土。
周道刚扶父亲下车时,最后望了一眼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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