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慕容农端坐主位,案上堆着三摞文册,最左是阵亡抚恤名录,中间是军功簿,最右则是田亩册。崔逞、高泰、申绍等文官立在左侧,个个神色肃穆;右侧以张骧为首,鲁利、刘木、斛律彦等将领按军职高低列座,人人眼中都带着期盼,似乎前几日的刺杀,早就过去,没有对他们造成影响。
“开始吧。”慕容农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堂中瞬间安静。
主记室郭逸,捧起田亩册,清了清嗓子。他今日换了身洗得发白的深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唯有眼底的乌青透露出这几日的操劳。
“遵将军令,”郭逸声音平稳,“清查充公田产,共得良田五千三百二十一顷。”
堂中响起低低的吸气声。近五千顷,哪怕只是其中一部分分给将士,也是了不得的厚赏。
慕容农看向诸将:“此次按战功分配,将士无论官职,按战功大小,少则几十亩,多则数顷地。阵亡者家属也得授田五十亩,免赋五年。”
赏到后来,连最沉稳的老卒都红了眼眶。乱世之中,土地就是命根子。有了这些田,他们就不再是无根浮萍,即便战死,家人也有依靠。
“另,”慕容农待郭逸念完,补充道,“此战俘获百姓,除有手艺者充入匠营,余者按‘一户配一丁’之例,分给得田将士为佃户。”
这话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有田还得有人种,这些俘虏就是现成的劳力!
鲁利咧开嘴笑:“将军想得周到!咱们这些粗人哪会种地?有人帮着耕,那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诸将纷纷称是。
慕容农却抬手止住喧哗:“人分给你们,但要善待。每丁每月口粮不得少于三斗,冬夏各给衣裳一套。若有无故虐杀者——”
他扫视全场,“夺田,抵命。”
杀气凛然。
乱世之中,人也是重要的战略资源,慕容农担心手下的将士们把这些百姓不当人,至少进行法律约束,虽然改变不了他们为奴的现实,但是好歹会有点保障。
诸将心中一凛,齐声:“末将遵令!”
“好了,”慕容农放下笔,“领赏文书三日内下发。张骧,你带各部幢主,随郭主记去郡府核对田亩,三日后分田。”
“诺!”
“此次,我准备带少量精兵入幽州,张骧,你带领剩余将士,就在清河驻扎,好好辅佐四弟,看好将士们的田产。”
这些事情,慕容农倒是和手下几名将士们说过,此刻借此机会公开宣布,倒也不会有人反对。清河、平原等地,这次他抄掠了这么多土地,自然不想放弃。
而四弟慕容隆以为他放不下这些田产,自然在这个事情上反对,毕竟,鲜卑贵族们入中原,圈田占地,可是常态,没人会反对这个默契,本质上,谁打下的地盘,谁就有资格跑马圈地,哪怕是慕容垂,也不好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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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城西俘虏营。
这里原是一处废弃的土堡,如今用木栅围出方圆数里,内里搭了上千个草棚。近两万俘虏挤在其中,如牲畜般圈养。时值寒冬,虽发了些破絮烂袄,仍冻死者日有数十。
慕容农在鲁利、斛律彦护卫下走进营区时,腐臭与血腥气扑面而来。路边倒着几具尸体,还没人收殓,乌鸦正在啄食。
“将军,”鲁利皱眉,“此地腌臜,不如让末将把人带出来?”
“不必。”慕容农摆手,“就在这儿看。”
他缓步走过草棚间狭窄的通道。两侧草棚里,俘虏们蜷缩在干草堆中,大多眼神麻木,只有少数孩童还在啼哭。见有甲士过来,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
走到营地中央空地,这里正在分发今日的口粮,每人半碗稀粥,一块掌心大的豆饼。
“排队!不准挤!”看守的士卒挥舞皮鞭,抽打那些争抢的人。
慕容农驻足观看。忽然,他目光定在队伍中一个青年身上。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身材不算高大,却异常精壮。破袄敞着,露出胸膛上交错的旧伤,疤、箭痕,甚至有一处烙铁印。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在这样困顿的环境中,仍保持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
此刻,他正护着一个瘦弱妇人,应该是他母亲,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在拥挤的队伍中艰难前行。有人推搡,他肩膀一顶,那人便踉跄退开,再不敢上前。
“那人,”慕容农抬手指去,“带过来。”
斛律彦大步过去,如提小鸡般将那青年拎出队列。青年没有挣扎,只回头看了母亲一眼,眼神示意她别怕。
带到近前,慕容农打量他:“叫什么名字?”
“毛德祖。”青年声音沙哑,却无惧色。
“哪里人?”
“巨鹿。”
“为何投军?”
毛德祖沉默片刻:“去年大旱,家里田没收成。父亲带我们南下逃荒,路上…遇了盗匪。”他顿了顿,“父亲、祖父为护我们,都被杀了。我带着母亲、弟弟逃到济北,正遇温太守招兵,说管饭吃,就…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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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农问:“会武?”
“不会。”毛德祖摇头,“但力气大,敢拼命。”
“杀过人么?”
“杀过。”青年抬眼,眸中闪过一丝血色,“那些盗匪…我杀了三个。”
鲁利在一旁插话:“将军,这小子是块好料。”
慕容农不置可否,反而问:“若我放了你,你当如何?”
毛德祖一怔,随即苦笑:“能如何?带着母亲弟弟继续逃,逃到下一个地方,投下一个主子,吃下一碗饭。”
他看向慕容农,“将军要杀便杀,只求…放过我娘和弟弟。”
慕容农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道:“斛律彦。”
“末将在。”
“带他去洗洗,换身衣裳。他母亲弟弟安置到城东民舍,拨一月口粮。”
毛德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
“从今日起,”慕容农转身,“你编入我亲卫队。月粟两石,绢一匹。做得好,将来授田授宅。”
青年呆立原地,直到斛律彦推了他一把,才如梦初醒,扑通跪地:“谢…谢将军!”
“不必谢我。”慕容农已走出几步,回头,“要谢,就谢你父亲祖父用命护住了你们。在这世道,能活下来的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他顿了顿:“好好活。”
三日后,郡府户曹。
这里已忙成一团。数十名书吏伏案疾书,算盘声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墨臭与汗味。郭逸坐在主案后,正与崔逞核对一份田册。
虽然定好规则,但实际执行,还是相当麻烦。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通报:“将军到——”
满屋书吏慌忙起身。慕容农已走进来,身后跟着换了亲卫服饰的毛德祖——虽还有些局促,但已洗净脸面,显露出几分英气。
“不必多礼。”慕容农摆手,走到主案前,“进行得如何?”
郭逸躬身:“回将军,已登记三千余顷,分赏文书拟好四百二十七份。”他递过一摞样本,“请将军过目。”
慕容农接过,快速翻阅。文书格式统一,载明受赏人姓名、军职、功绩,所得田亩位置、四至、附产,以及配给佃户数量。最后盖有郡府大印和他慕容农的私印。
“很好。”他放下文书,看向郭逸,“郭主记这几日辛苦了。”
郭逸垂首:“分内之事。”
“听闻你三日只睡了六个时辰?”
“…”郭逸不知如何接话。
慕容农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牌,放在案上:“这是我在邺城时得的和田玉,赏你了。另外,准你休沐一日。”
郭逸怔住,玉牌温润剔透,一看便是贵重之物。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不是为这赏赐,是为那“休沐一日”。自被俘以来,他日夜悬心,生怕行差踏错。这简单四字,意味着某种…认可。
“谢将军。”他深深一揖。
慕容农转身欲走,忽又停步:“对了,毛德祖。”
“在!”青年挺直脊背。
“你识字么?”
“识…识得几个,不多。”
“从明日起,每日抽一个时辰,跟郭主记学文书。”慕容农淡淡道,“我的亲卫,不能只是个武夫。”
毛德祖愣住。郭逸也抬头,眼中闪过诧异。
“怎么?”慕容农挑眉,“不愿意?”
“愿…愿意!”毛德祖急忙道,“谢将军栽培!”
慕容农点头,这才真正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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