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又起,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崔府书房的窗棂。
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稳。
“三哥。”慕容隆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酒坛和两个陶碗。
慕容农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四弟,把门关上。”
门扉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可能存在的耳朵。书房里只剩下兄弟二人,还有那盏孤灯。
慕容隆将酒坛放在书案上,打开泥封,一股醇厚的酒香弥漫开来。他倒了两碗酒,将其中一碗推给兄长:“清河本地的‘秋露白’,虽然不及邺城佳酿,却也清冽。”
慕容农终于转身,接过酒碗,却没有立刻喝。
“坐。”慕容农指了指书案对面的胡床。
两人对坐,沉默地喝了一口酒。酒液入喉,带着秋日特有的清冽和一丝微苦。
“四弟,我要北上幽州了。这一去,清河等地就交给你。”
经历了刺杀一事,慕容农终于正面回复了这个问题,按父亲的命令北方。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弟弟:“崔逞是汉人士族领袖,表面恭敬,内心怎么想的?不过,清河崔氏最为实在,早些年,他们家能投靠石虎,如今又将女儿嫁给我。只要我们慕容家势力不衰,他们崔氏就是忠犬。只要清河崔氏不乱,河北士族乱不了。”
慕容农冷笑,“不过,也不可太过依仗,让这些汉人士族豪强实力大增。”
慕容隆听得心惊,他从未想过这么深。
“四弟,你还年轻。”慕容农走回书案前,重新坐下,“人心比战场更复杂。战场上的敌人明刀明枪,人心里的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却更致命。”
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放下:“昨夜我就是要告诉他们——我慕容农,可以善待归顺者,也可以让叛逆者生不如死。怎么选,他们自己掂量。”
窗外雨声渐大,敲打着瓦片,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慕容隆也喝干了碗中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他的心。他抬头看着兄长,灯光下,慕容农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眼神深邃如夜。
“三哥,”他忽然问,“你累吗?”
慕容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声里有几分疲惫:“累?当然累。但这乱世,谁不累?父亲六十多了,还要亲自征战;你带兵驰援,也是日夜兼程。咱们慕容家的男人,生来就是要累的。”
酒过三碗,兄弟二人都有些微醺。
慕容隆又打开一坛酒,这回是更烈的“烧春”。酒液入喉,像一道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
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三哥,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说。”
“五弟在父亲和二哥面前,没少说你坏话。”慕容隆说得很快,像是怕自己后悔,“他说你功高震主,说你在清河收买人心,说你有不臣之心”
慕容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在酒碗边缘轻轻摩挲。
“父亲怎么反应?”他问。
“父亲没表态,但二哥”慕容隆叹气,“二哥似乎听进去了一些。上次我去邺城,二哥问我,你在清河是不是太过张扬,是不是该收敛些。”
慕容农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讥讽:“二哥啊他从小就这样,耳根子软,容易听信谗言。”
“三哥不生气?”慕容隆有些意外。
“生气有什么用?”慕容农摇头,“五弟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他野心大,心眼多,但本事配不上野心。他想挑拨离间,想让我和二哥斗起来,他好渔翁得利。可惜,太明显了。”
他喝了口酒,继续道:“至于二哥他是世子,将来要继承大位。他对我有戒心,很正常。换做是我,也会提防一个战功赫赫的弟弟。
“可是三哥你从无反心!”慕容隆急道。
“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慕容农看着他,眼神锐利,“权力这东西,会改变人。今天我没有反心,明天呢?后天呢?二哥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这话说得坦荡,反而让慕容隆不知如何接话。
沉默片刻,慕容农忽然问:“四弟,你觉得我和父亲像吗?”
慕容隆认真想了想:“有些地方像,有些地方不像。用兵如神这点,三哥和父亲很像。但父亲更更沉稳,三哥你更”
“更狠?”慕容农接话。
慕容隆默认。
慕容农回避这个话题,反问起了弟弟:“四弟,你的志向是什么?”
慕容隆想了想,郑重道:“我想学叔父慕容恪。”
慕容恪,慕容皝第四子,慕容儁的弟弟、慕容垂的兄长。他是前燕名将,也是着名的贤臣。一生征战无数,却从不居功自傲;辅佐侄子慕容暐,忠心耿耿;治军严明,爱民如子。
在慕容氏众多子弟中,他是难得的完人。在史书中,评价也非常高。
“学叔父?”慕容农挑眉,“那可是很高的目标。”
“我知道。”慕容隆点头,“我资质平庸,不及三哥万一。但我想,若能学得叔父一二分,能征战沙场,辅佐朝政,为慕容氏尽一份力,也就不枉此生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说得很诚恳,眼神清澈。慕容农看着弟弟,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弟弟,和他不一样。他慕容农有野心,有狠劲,想建功立业。而慕容隆,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忠臣。
这样的人,或遇明主,自然是贤臣,若是庸主,则,哎,历史上慕容农、慕容隆的遭遇不已经说明了一切。
“四弟,”慕容农缓缓道,“你的志向很好。但你要记住,学叔父,不是学他的仁慈,而是学他的智慧。叔父一生忠贞,是因为他遇到了明主,景昭皇帝信任他,新兴侯依赖他。可若是”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
若是君主猜忌,若是兄弟相残,忠贞就会变成弱点。
慕容隆听懂了,脸色微白:“三哥是说”
“我没说什么。”慕容农打断他,“只是提醒你,在这乱世,万事都要留个心眼。对父亲要忠,对二哥要敬,但对其他人包括我在内,都不能全然信任。”
这话说得冷酷,但慕容隆知道,兄长说的是实话。
窗外,雨似乎小了些,但风更大了,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酒坛见了底。
兄弟二人都有些醉了,但神志还清醒。慕容农又让人送来一坛酒,这次是清淡的米酒,适合解渴。
随后,两人又聊起了战事,慕容农将几次征战经验告知。
慕容隆听得入神。他带兵也有几年了,但自问远不及兄长。三哥打仗,不只是排兵布阵,更是揣摩人心。
“三哥,”他忽然问,“你觉得我能成为名将吗?”
慕容农看着他,认真道:“能,但需要时间。你现在欠缺的不是勇气,也不是智谋,是经验。打仗这东西,纸上谈兵没用,非得真刀真枪打过几场,见过血,死过人,才能明白。”
他顿了顿,又说:“幽州那边,有馀岩叛乱,有高句丽威胁,正是历练的好机会。但清河也需要人镇守。”
慕容隆有些失落,但也理解:“三哥放心,我会守住清河。”
“不只是守。”慕容农道,“有机会,也可以打一打。晋军恐怕无力争夺河北,济北温详,不过是草包,等北府军退去,四弟不妨攻打济北,或许可以一战功成。”
“隆谨记。”
又一阵沉默。雨彻底停了,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
他重新坐下,倒了两碗酒:“来,最后一碗。喝完,你回去休息,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处理。”
兄弟二人举碗相碰,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带着米酒特有的甜香,也带着离别的苦涩。
“三哥何时出发?”慕容隆问。
“再等半月吧。”慕容农道,“前几日大战,士卒多有损伤,需要休整。阵亡的要抚恤,受伤的要安置,还要留部分将领镇守地方。这些事,都要处理好才能走。”
“需要我做什么?”
“你坐镇清河就行。”慕容农道,“其他事,我会安排。我准备把张骧留下镇守,只带一些骑兵前往幽州平叛。”
“三哥,是否兵力太少了?”
“无妨,兵贵精,不在多,此次平叛,本就重在兵贵神速,而且,龙城故地,怎会缺兵源。”
他又交代了一些细节——粮草储备、城防布置、与平原郡的联络等等。慕容隆一一记下。
最后,慕容农道:“四弟,清河就交给你了。这里是我们慕容氏在河北的重要据点,不能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守住。”
“三哥放心。”慕容隆郑重承诺,“只要我在,清河就在。”
慕容农点点头,站起身:“天快亮了,回去吧。”
兄弟二人并肩走出书房。院子里,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东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
“三哥,”在分别前,慕容隆忽然道,“无论别人怎么说,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最值得敬佩的兄长。”
慕容农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住处。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挺拔,但也孤独。
慕容隆站在那里,看着兄长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敬佩,羡慕,担忧,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乱世如潮,他们这些慕容家的子弟,就像潮水中的小舟。有的想乘风破浪,有的想安稳度日,但最终,都要被大潮裹挟着向前。
晨光渐亮,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北方的天空,阴云又在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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