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长安城闷热如蒸笼,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和腐烂垃圾混合的气味。
太极殿东堂,苻坚靠在蟠龙榻上,额上沁出细密汗珠。烛火摇曳间,他四十三岁的面容显得疲惫而松弛,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
“陛下,方士王嘉带到。”内侍尖细的声音打断他的沉思。
“宣。”
王嘉缓步入殿,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须发皆白,眼神却清明如少年。他稽首行礼,姿态不卑不亢。苻坚抬手示意免礼:“道长请坐。这几日天象如何?”
“荧惑守心,主大凶。”王嘉的声音平静无波,“昨夜臣观星,见客星犯紫微,恐有近臣谋逆。”
苻坚的手无意识地握紧榻沿,指节发白。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噼啪声。半晌,他方道:“具体何人?”
“天机不可尽泄。”王嘉垂目,“但臣得四句谶语:椎芦作蘧蒢,不成文章;会天大雨,不得杀羊。”
自从淝水败后,尤其是连败在姚苌和慕容泓手上,苻坚心态彻底崩了,越发信任方士,王嘉就是他千辛万苦寻来,苻坚对王嘉,可以说是言听计从。
苻坚皱眉沉思,不得其解。正要追问,殿外传来通报:“启禀陛下,新兴侯慕容暐求见。”
“让他进来。”
慕容暐入殿时几乎匍匐在地,深青色朝服在烛光下暗如夜色。
他额头触地,稽首谢罪:“罪臣慕容暐叩见陛下。弟慕容冲不识义方,孤背国恩,臣罪应万死。陛下垂天地之容,臣蒙更生之惠。”
他的声音颤抖,姿态卑微如虫豸。苻坚看着他,心中涌起复杂情绪,当初慕容泓、慕容冲起事,他非常愤怒,将慕容暐召过来责骂,但最终还是没有对慕容暐动手,官职如旧。
“起来吧。”苻坚的声音带着倦意,“你有何事?”
慕容暐起身,却仍不敢抬头直视:“臣二子昨婚,明当三日,愚欲暂屈銮驾,幸臣私第。若蒙天恩,寒舍蓬荜生辉,罪臣一门感念不尽。”
他的额头渗出冷汗,后背朝服已被浸湿一片。苻坚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慕容暐双腿开始颤抖,方缓缓道:“准。”
“谢陛下隆恩!”慕容暐再次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发出沉闷响声。
待慕容暐退出,王嘉忽然开口:“陛下不可去。”
“为何?”
“那四句谶语,应在今夜。”
苻坚不以为意:“新兴侯已降三年,素来恭顺。况且城中鲜卑不过千余,朕有禁军三万,何惧之有?”
王嘉摇头:“芦草编不成席,大雨将至,羊不可杀。此乃天意示警。”
苻坚摆摆手:“道长多虑了。去准备明日仪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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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兴侯府位于长安城西永平坊,三进院落,在公卿云集的长安算不得豪奢。但今夜,府内暗流涌动。
慕容暐穿过回廊时,慕容肃从阴影中走出。他是慕容恪之子,城中的鲜卑人,都听慕容肃的号召。
“陛下,如何?”
“准了。”慕容暐压低声音,“但王嘉那妖道似乎察觉了什么。”
慕容肃冷笑:“一个方士,能掀什么风浪?只要苻坚踏入此门”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城内的族人已联络妥当,只待信号。”
“悉罗腾、屈突铁侯他们呢?”
“已通知旧部,明早以‘随侯外镇’为名,在府外三条街巷集结。”慕容肃眼中闪过狂热,“只要杀了苻坚,打开城门,城外的兵马旦夕可至。大燕复国,在此一举!”
慕容暐却面色苍白:“若败”
“若败,不过一死。”慕容肃握住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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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子时,天空乌云密布,闷雷隐隐。
左将军窦冲府邸后院,小妾屈突氏辗转难眠。她是屈突铁侯的亲妹,两年前被窦冲纳为妾室。齐盛小税徃 已发布醉辛蟑劫窗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她起身推开窗,见兄长屈突铁侯披着蓑衣,正与府中管事低语。
“必须现在出城,侯爷有令,旧部皆随。”
“可城门已闭”
“有手令。”
屈突氏心中一惊。她虽为女流,但自幼聪慧,知道兄长是慕容部豪帅。深夜集结,必有大事。她披衣出房,在廊下拦住屈突铁侯:“兄长要去何处?”
屈突铁侯面色如常,拉她到角落:“侯爷想召,陛下召集我们出城戍守。”
屈突氏担心兄长安危,知道此刻城外已经是险境,故而没有犹豫,直接去往窦冲住所,想要为让窦冲安排,至少不要让兄长涉险。
窦冲听完爱妾的描述,心中大惊,但面色如常:“此事简单,你先回去歇息,我这就去求见陛下。”
屈突氏听完心中稍安,连忙转回,却不知,她的自作聪明,给她兄长和自己,都带入了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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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内,苻坚被雷声惊醒。他起身披衣,走到殿外廊下。暴雨如注,打得琉璃瓦噼啪作响。远处宫墙上,禁军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如鬼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陛下,左将军窦冲紧急求见!”内侍匆匆来报,蓑衣还在滴水。
“宣。”
窦冲大步进殿,甲胄未卸,面色凝重:“陛下,臣妾屈突氏密报,其兄屈突铁侯今夜联络城中鲜卑旧部,以‘随侯外镇’为名集结,臣担心鲜卑人恐有不轨!”
苻坚瞳孔骤缩:“何时?何地?”
“就在此刻,永平坊附近三条街巷!”
殿外又是一道惊雷,照得苻坚脸色惨白如纸。他忽然想起王嘉的谶语——会天大雨,不得杀羊!
“羊苻(同音)”苻坚喃喃道,猛地惊醒,“速传慕容肃。”
“陛下,慕容肃今夜不当值,说是家中有事”
苻坚浑身一冷,大喝道:“传朕令,禁军全城戒严!包围新兴侯府及永平坊!召悉罗腾、屈突铁侯即刻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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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坊,新兴侯府。
慕容肃听着远处传来的喊杀声,脸色铁青:“计划泄露了!窦冲那个贱妾!”
慕容暐瘫坐在榻上,手中酒杯滑落,酒液浸湿地毯:“完了全完了”
“还没完!”慕容肃一把揪起他,“趁禁军主力在宫门,我们率府中死士杀出城去,与关东兵马会合!”
“逃不掉的”慕容暐眼神涣散,“长安城九门紧闭,我们能逃到哪里”
正争执间,府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一个洪亮的声音穿透雨幕:“奉陛下诏,新兴侯慕容暐、都尉慕容肃即刻入宫见驾!抗命者,格杀勿论!”
慕容肃拔刀欲冲,被慕容暐死死拉住:“降吧降了或许还有生机”
“生机?”慕容肃惨笑,“堂兄,你还不明白吗?从我们计划此事起,就只有成王败寇两条路!”
但府门已被撞开,火光映亮雨夜。黑压压的禁军弓弩齐指,为首将领冷声道:“二位,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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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前广场,暴雨稍歇,天色微明。
苻坚坐在檐下,面色阴沉如铁。王嘉站在他身侧,垂眸不语。广场上跪着数十人,悉罗腾、屈突铁侯等鲜卑豪帅皆在其中,个个五花大绑,身上带伤。
慕容暐和慕容肃被押上来时,苻坚缓缓起身,走到他们面前。
“新兴侯,”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朕待你如何?”
慕容暐伏地颤抖:“陛、陛下待罪臣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苻坚忽然一脚踹在他肩头,“那你为何要反?!”
慕容暐滚倒在地,瑟瑟不能言。慕容肃却昂首冷笑:“为何要反?苻坚,你灭我燕国,却要我们感恩戴德?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今日非为私仇,而是国恨。”
窦冲喝道:“放肆!”
苻坚抬手制止,盯着慕容肃:“你是慕容恪的儿子?倒有几分你父亲的骨气。但你父亲若在,断不会行此背信弃义之事。当年朕破邺城,未杀你慕容一族,反而厚待,此非仁乎?”
“仁?”慕容肃大笑,笑出了眼泪,“苻坚,成王败寇。今日事败,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苻坚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他猛地拔出窦冲腰间佩刀,刀尖抵在慕容肃咽喉:“你真当朕不敢杀你?”
“陛下!”慕容暐爬过来抱住苻坚的腿,“陛下饶命!都是罪臣糊涂,受小人蛊惑!求陛下开恩,留我慕容氏一丝血脉”
慕容肃鄙夷地看着他:“兄长贵为帝王!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尊严?”苻坚收刀,背过身去,“传朕旨意,慕容肃、慕容暐及其子,并悉罗腾、屈突铁侯等谋逆首犯,即刻处斩,夷三族。长安城内鲜卑人,无论男女老幼”
他停顿良久,广场上静得能听见雨水从檐角滴落的声音。
“尽诛之。”
慕容肃放声大笑:“苻坚,我在黄泉路上等你,看你这个‘仁君’能活到几时!”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慕容暐的哭喊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
王嘉闭上眼睛,低声念诵《度人经》。苻坚握刀的手在颤抖,刀尖滴落的血在青石板上晕开,如一朵朵赤色莲花。
雨又下了起来,冲刷着广场上的血迹。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却怎么也洗不掉,弥漫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远处宫门外,隐约传来妇孺的哭喊和士兵的呵斥。这场屠杀持续了三天三夜,长安城内三千余鲜卑人,无一生还。而城中的杀戮,却改变不了城外的窘境,长安仍然被鲜卑慕容冲包围着。若苻坚当年有这个狠心和魄力,也不会到今日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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