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节堂,慕容农端坐主位,甲胄已卸,换了一身玄色深衣,腰间仍佩着那柄玉饰短刀。他面前案上摊开着军册、田籍、俘簿,墨迹犹新。
这一次大胜,相比于列人县与石越一战,还是邯郸翟真一战,都要简单的多,算不上硬仗。
堂下,崔逞、高泰、申绍等文官列坐左侧,张骧、鲁利、刘木等武将列坐右侧。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今日的处置。
“先报斩获。”慕容农开口,声音平静。
参军申绍起身,捧册诵读:“此战阵斩四千二百余级,俘获一万四千四百余人,内有男丁六千,妇孺八千四百。缴获甲仗一千副,车马两千余,粮草…”他顿了顿,“多为坞堡主携带细软,实数尚未清点完毕。”
堂中响起低低的抽气声。虽然对此战收获已经有所预期,但听到实际数字,还是让人震惊,尤其是没见过战场的崔逞、高泰等人。
慕容农神色不变:“我军伤亡?”
刘木起身:“阵亡三百三十七,伤七百余。战马损失六百匹,多是右军慕舆校尉麾下。”
“抚恤加倍。”慕容农提笔在军册上批注,“阵亡者家眷,授田五十亩,免赋三年。伤者赏钱帛,重残者养其终身。”
慕舆悕部的骑兵没能冲垮北府军,反而伤亡颇大,幸亏及时放弃正面攻打,驱使败兵冲阵,这才减轻伤亡。
诸将闻言,面露感激。
慕容农摆手,目光转向文官一侧:“崔公。”
崔逞起身:“下官在。”
“俘虏之中,可有能用的?”
崔逞心中一紧。他知道关键来了——这些俘虏大多是坞堡主的部曲、佃户,甚至家眷。如何处置,关乎清河郡人心。
“回大将军,”他斟酌词句,“男丁多壮健,可充屯田,或补郡兵缺额。妇孺…或可配与有功将士为眷属。”
这话说得委婉,实则是建议将俘虏变为军奴、农奴。
慕容农不置可否,转而问:“降俘之中,有身份者几何?”
“有坞堡主七人,其家眷百余。晋军将领…有济北主簿郭逸被擒,太原王氏王睿、王懿兄弟伤重被俘。”
“郭逸。”慕容农挑眉,“太原郭氏?”
“正是。”崔逞迟疑一瞬,还是开口,“大将军,郭逸…与下官有旧。此人虽为晋臣,但精于吏治、钱粮。若肯归降,或可…”
话未说完,慕容农忽然打断:“那些投晋的坞堡主,共有多少家?都是谁?”
堂中气氛陡然一凝。
“回大将军,”崔逞垂首,“据下官所知,清河郡内投晋者,共十三家。城西赵氏、冯氏、吕氏,城北孙氏、郑氏,东南…”他一口气报出十三家姓名,“皆举家南迁,田宅人口俱弃。”
慕容农静静听完,手指轻叩案面:“十三家…他们在郡中,有多少田亩?”
“这…”崔逞看向户曹掾史。
户曹掾连忙翻找文册:“初步清查,十三家共有田亩约五千顷,庄园一十七处。”
五千顷,也就是五十万亩,堂中诸将眼睛都亮了。这是多大一笔财富!
要知道,如今清河郡在册的户口不到两万户,平原郡也就不到三万户。而这些坞堡主的佃户,都不在统计之内,六千丁壮俘虏,说明,原先这十三家坞堡主,至少有六千荫户,实际上,除去战死和逃走的,这个数字至少要翻一倍。
河北不是没人,而是,这些人口土地,都不在官府在册内。世家豪强可是侵占了相当一部分。眼前的岳丈清河崔氏,恐怕崔氏一家所拥有的土地,不会少于一千顷。
而且,崔氏最为关键的是有名望,那些坞堡主虽然有土地人口,但是没有政治地位,没人听从,而崔逞出面,可以团结附近县、郡,甚至州内的豪强土着,这才是关键。
慕容农看向崔逞:“崔公以为,这些田产,该如何处置?”
崔逞心跳如鼓,这个女婿,手段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测。他明白这是送命题,若说收归郡府,得罪所有豪强;若说归还本主,那些坞堡主已叛,岂能归还?若说分赏将士…
他深吸一口气:“乱臣贼子之产,自当充公。然此战将士用命,伤亡颇重,若能将部分田宅赏赐有功,必能激励军心。”
这话四平八稳,既定了“充公”的调子,又建议分赏,两边都不得罪。
慕容农却笑了:“崔公思虑周全。只是…”他身体前倾,“这五千顷田,若全部分赏,郡府便无公田可资军用。若全归郡府,将士难免怨言。若发还本族…”他扫视堂中,“那些坞堡主虽叛,其族中尚有旁支。他们来讨要祖产,给是不给?”
句句如刀,剖开这难题的每一层利害。
崔逞冷汗涔涔,他忽然明白,慕容农不是要他给答案,是要他表忠心,表一个与所有叛者划清界限、与慕容氏彻底绑定的忠心。
对方这种合作拉拢,又始终试探打压的态度,让崔逞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鲜卑出身的皇子,而是一个手段老辣的老官僚。
!“大将军,”他缓缓跪地,“下官愚见,叛者之产,当尽数充公。然清查、丈量、发卖,需得力之人操办。若大将军不弃,逞…愿领此责。”
他抬头,一字一句:“所得钱粮田亩,尽数登记造册,分毫不差献于大将军。每年产出,亦全数上缴,逞不敢有半分贪墨。”
这话已是赌咒发誓了,崔逞的态度相当明确。
堂中死寂。
高泰垂眸,申绍脸色发白,诸将则眼神复杂。
慕容农看着跪地的崔逞,良久,忽然起身,亲手扶起。
“岳丈何必如此?”他语气温和,“公之忠心,我岂不知?只是…”他顿了顿,“公乃清河名士,这等琐碎钱粮之事,岂能劳烦?”
崔逞一怔。
慕容农转身走向地图:“此事我自有安排。崔公要做的,是另一件事——”他手指划过地图上那些坞堡位置,“清查田产时,难免有人浑水摸鱼,趁机兼并。我要你坐镇郡府,但凡有敢伸手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这话杀气凛然。崔逞却松了口气,这差事虽也得罪人,但比亲自操刀分赃好得多。
“下官领命!”
“至于郭逸…”慕容农坐回主位,“崔公既为他求情,便饶他一命。”
崔逞大喜:“谢大将军!”
“让他任主记室,掌文书机要。”慕容农淡淡补充,“王睿、王懿兄弟,也一并赦免,编入鲁利军中为兵。”
鲁利咧嘴笑:“大将军放心,末将会‘好好’关照他们。”
堂中诸将皆笑。谁都知道,这“关照”意味着什么,降将入营,不死也要脱层皮。
但终究是活了。
散堂后,崔逞与高泰并肩走在廊下。
冬日阳光惨淡,照在未化的积雪上,刺得人眼花。廊外校场,俘虏正在被分批押送,哭喊声隐隐传来。
“崔公今日,”高泰忽然开口,“真是被逼到绝路。”
崔逞苦笑:“有得选么?”
“有。”高泰停下脚步,“你本可说‘此事重大,需从长计议’,将皮球踢回。或者干脆称病不出,躲过这劫。”
“然后呢?”崔逞看着高泰,“今日躲过了,明日呢?大将军要的,是一个态度。”
高泰默然。半晌,叹道:“是啊,态度。”他望向节堂方向,“这位大将军,年纪轻轻,驭人之术却已老辣。他不要你贪,也不要你不贪,他要的是…你愿意为他去贪,却又不敢真贪。”
这话说得玄妙,崔逞却听懂了。慕容农今日之举,是在画一条线,我允许你崔氏在清河有权势,但这权势必须是我给的,也必须为我所用。
“高主簿,”崔逞低声问,“你说大将军对那五千顷田…究竟作何打算?”
高泰摇头:“不知。但有一事可确定——”他凑近些,“那些田,绝对不会归郡府。”
“那…”
“我猜,大将军会留赏赐麾下部曲,这些部曲,才是大将军的根本。”
崔逞独立廊下,许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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