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刚刚完成一场漂亮伏击战的慕容农而言,渡口之战是一场计划周详、执行果断的大胜,战果统计与伤亡比率足以写入兵书案例。
然而,对于那些将身家性命捆绑在孙无终、温详这面“北伐”旗帜上的河北坞堡豪强们而言,这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
渡口的喧嚣并未随着晋军主力溃散而停息,浓烟并非一处,而是从数十辆焚毁的辎重车、七八艘半沉没的船只、以及几处被引燃的临时营帐上滚滚升起。
血腥味混合着人畜尸体烧焦的恶臭、粪便的骚臭、以及黄河水特有的泥腥气,笼罩着整个河滩,无孔不入。
周奉业几乎是趴在马背上,被一匹尚能奔跑的战马驮着,冲上南岸松软泥泞的滩涂,剧烈的喘息牵动着左肋的伤口。
“主君!此地不可久留,必须立刻向南!”部曲首领周虎用未受伤的右手死死拽住周奉业坐骑的缰绳,他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小臂骨茬刺破皮肉露了出来,鲜血不断滴落。
周奉业却仿佛没听见,他艰难地直起些身子,脖颈僵硬地扭转,回头望向那片已经沦为血色地狱的北岸。视力所及,燕军的骑兵小队如同梳篦般在尸山血海中来回穿梭,用长矛戳刺尚未断气的伤者,翻检尸体寻找值钱物品,将跪地求饶的俘虏用绳索串起。
晋军的溃兵早已失去建制,像被沸水浇灌的蚁穴,零散的人群在骑兵的驱赶下无头苍蝇般乱撞,最终要么被箭矢射倒,要么被赶回河滩跪下。6腰墈书王 哽欣最全
火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木制车架、帐篷、甚至堆积的粮草,爆裂的噼啪声夹杂着垂死者的哀嚎,构成一幅末日图景。
黑烟如此浓密,将对岸的丘陵轮廓都模糊成了摇曳的鬼影。
“道刚”周奉业的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谁看见我儿道刚?”
身边仅存的十余骑部曲面面相觑,人人带伤,坐骑喘着粗气,口鼻喷着白沫。他们都是在最后时刻,凭着过人的悍勇和对地形的熟悉,护着周奉业从一条干涸的河沟潜行至下游,再冒险泅渡这处水浅岔流过来的。
混乱中,他们只记得少主周道刚曾率领另一队家兵,护卫着几辆装载主母、少夫人及两位小郎君的车驾,试图从渡口正面抢船。
之后杀声四起,烟焰蔽天,便再无音讯。
“少主少主武艺高强,定已护着家眷过河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年轻部曲迟疑着开口,试图安慰,但他自己眼中也满是惶惑。
周奉业没有回应,只是死死盯着对岸。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周道刚性子烈,重孝义,若已脱险,必会搜寻自己,绝不可能此刻还不见踪影。
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脑海中清晰浮现出渡河前最后一瞥,儿子将怀有身孕的儿媳和两个孙儿扶上一艘中型渡船,随即转身,对自己吼了一句什么,便带着十余名亲卫,持槊冲向渡口西侧突然出现的燕军游骑那艘船,后来好像驶离了,又好像没有?
记忆在生死关头变得破碎而不可靠。
“主君!下游有胡骑巡河!”周虎猛地压低声音,仅存的右手指向东南方向。
约三四十骑燕军轻骑,正沿着南岸滩涂缓缓逡巡,马蹄不时踏入浅水,溅起暗红色的水花。他们显然在搜索漏网之鱼,队形松散,但目光锐利,不时用长矛拨弄着岸边的芦苇丛。
“走!”周奉业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调转马头,准备跟随部曲向南方相对安全的丘陵地带撤退。
然而,就在马头即将调转完毕的刹那,他猛地勒紧了缰绳!战马吃痛,发出一声不满的嘶鸣,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不对。”周奉业喃喃自语,瞳孔微微收缩。那个破碎的记忆画面突然清晰了一瞬——儿子冲向渡口西侧时,回头望了一眼,嘴唇开合的口型,分明是“父亲先走,我断后”!
而渡口西侧正是燕军最初伏兵涌出的丘陵方向,也是后来战况最混乱、厮杀最惨烈的地域!道刚根本没上那艘船!他留在了北岸断后!
“主君?”周虎和其他部曲惊疑地看着突然僵住的主君。
周奉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片血火交织的北岸。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无力的悲怆,而是某种决绝的清明。“道刚可能还在对岸。”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了然,“他没走。”
“什么?”众部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回去。”周奉业的语气平淡,但意志却坚如铁石。
“主君不可!北岸已是龙潭虎穴,胡人骑兵正在清场,此时回去与送死何异?”周虎急得差点从马上栽下来,仅存的右手死死抓住周奉业的马鞍。
“你们看清楚,”周奉业的目光从周虎、从每一个浑身浴血却依旧紧握兵器的部曲脸上扫过。这些面孔,有的跟他超过二十年,有的是他看着长大的庄户子弟,此刻都写满了疲惫、伤痛,以及对主家毫无保留的忠诚。
!“我周奉业半生经营,聚族自保,所求不过乱世中存续宗祠,庇护乡里。今日惨败,非战之罪,乃天命也。然我子陷于死地,为人父者,岂能独生?”
他从怀中贴肉处,掏出一枚用油布包裹的青铜龟钮印章,他将印章轻轻放在周虎那只完好的、沾满血污的手心里。
“周虎,你跟我最久。带着它,带着兄弟们,向南走。去济北投靠晋室。若若道刚命大,已脱险南下,告诉他,让他继承周氏家业。若”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终是没有说出那个最坏的可能,“周氏血脉,就拜托你们了。”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周奉业猛地一夹马腹!他骑术精湛,纵然受伤,控马之力仍在。
战马唏律律一声长嘶,如同离弦之箭,脱离本阵,向着来路——那片更加黑暗、血腥的北岸渡口,逆着溃逃的人流与命运的洪流,决绝地冲了回去!
“主君——!”周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伸出的右手徒劳地抓握着空气。
十余骑部曲愣在当场,无人言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战马不安的响鼻。
片刻死寂后,周虎用颤抖的右手,将那枚印章死死攥紧,几乎要将其嵌入掌骨。他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疯狂的战意取代。
“主君待我等如手足,赐我等田宅,庇我等家小!”周虎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心头,“今日主君赴死,少主陷危!我问你们,是像丧家之犬一样南逃,余生苟活,还是随我杀回去,寻主君、救少主,便是死,也死个痛快,不让胡狗小瞧了我周家儿郎?”
“愿随首领!愿随主君!”回应他的,是十余个同样嘶哑、却斩钉截铁的声音!没有一人迟疑,没有一人退缩。
败军之际,这些最朴实的庄户汉子,用最直接的方式,诠释了何为“部曲”,何为“死士”。
十余人中,半数调转马头,追随着那个已然没入北岸烟尘的背影,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了回去。他们知道,此去生还渺茫,但有些东西,比活着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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