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在慕容农的中军帐内,气氛凝重。
慕容农端坐主位,一身玄甲未解,风尘仆仆,但眼神锐利,正凝视着铺在简陋木案上的邯郸周边地图。
慕容绍站在他身侧,眉头微蹙,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低声道:“大将军,翟真带领丁零部众已经攻入邯郸,丁零人素来剽悍,据城而守,恐非易与之辈。我军虽然距离邯郸尚远,当稳扎稳打,探查虚实,再图进取。”
他的话音刚落,帐下便响起一声带着明显不屑的嗤笑。
发笑者是平规,平幼之弟,他抱着双臂,铠甲歪斜,露出结实的胸膛,大大咧咧地道:“镇南将军未免太过谨慎了!翟斌老儿都已授首,区区一个翟真,领着些丧家之犬般的丁零溃兵,躲进邯郸这破城里,还能翻起什么浪花?”
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撞到木案,目光扫过慕容农和慕容绍,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视:“我观那城头旗帜不整,士卒慌乱,分明是惊魂未定!此时正该一鼓作气,趁其立足未稳,猛攻破城,擒杀翟真!若是拖延时日,等他们缓过气来,反倒麻烦!”
平幼就站在平规身侧,他没有出声附和,但脸上也看不出丝毫阻止之意,反而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在慕容农身上流转,那目光深处,是几乎不加掩饰的倨傲。
他们兄弟麾下近两万部曲,几乎占了这三万大军的三分之二,这给了他足够的底气。在他眼中,慕容农虽是主帅,有阵斩石越的战绩,又有万余部曲,他还忌惮几分。但是慕容绍虽然是镇南将军、陈留王,但是既无战绩,也无部曲,平氏兄弟自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慕容绍脸色一沉,按捺住怒气,沉声道:“平规将军!岂不闻困兽犹斗?丁零人骁勇,翟真能收拢部众逃至此处,亦非庸才。贸然攻城,若中其埋伏,或者顿兵坚城之下,损兵折将,谁来承担?”
“承担?”平规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声音拔高,“我平规既然敢请战,自然担得起!我麾下儿郎,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岂是某些只知纸上谈兵、畏首畏尾之人可比?”
他话中带刺,直指慕容绍。
帐内几名慕容农的嫡系将领张骧、刘大等人闻言,脸上都已现出怒容,手按上了刀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慕容农却在此刻抬起了手,轻轻向下压了压。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甚至没有看愤怒的慕容绍,目光平静地落在慷慨激昂的平规身上。
“平规将军,”慕容农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微微一缓,“勇气可嘉。”
平规一愣,没想到慕容农会是这个反应。薪纨??鰰占 冕沸悦黩他预想中的斥责或争论并未到来。
慕容农站起身,绕过木案,走到平规面前,拍了拍他坚实的臂甲,动作自然,仿佛兄长勉励弟弟:“将军所言,不无道理。兵贵神速,翟真新败,士气低迷,确是我军破敌良机。”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平幼,最后回到平规脸上,语气变得郑重而充满信任:“既然平规将军有如此信心,本帅便予你八千精兵,皆为平氏善战之士,命你为先锋,即刻进军,攻打邯郸!若能一鼓作气,破城擒杀翟真,此战首功,非你莫属!本帅必亲自向父王为你请功,擢升赏赐,绝无吝啬!”
此言一出,帐内皆惊。
慕容绍猛地看向慕容农,眼中全是难以置信和急切,嘴唇翕动,几乎要出声反对。虽说是让平规带领自己的部曲,但此战若胜,平氏兄弟气焰更炽;若败,则损兵折将,动摇军心!大将军为何
平幼眼中精光一闪,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明显了许多,他看向弟弟。平规更是喜形于色,胸膛挺得更高,抱拳道:“大将军英明!末将必不负所托!定提那翟真的人头来见!”
他得意地瞥了一眼面色铁青的慕容绍,仿佛在说:看吧,主帅还是识得英雄的!
“好!”慕容农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那就预祝将军旗开得胜!本帅与慕容绍将军为你押阵,随后便至。”
“得令!”平规大声应诺,意气风发,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出帐而去,似乎已经看到破城立功的荣耀在向他招手。
平幼对着慕容农微微躬身,语气依旧保持着表面的恭敬:“大将军信任,末将代舍弟谢过。末将也去整顿本部兵马,以为策应。”说完,也转身离开。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平规呼喝集结部队的喧嚣。
帐内只剩下慕容农、慕容绍以及张骧、刘大、毕聪、慕舆悕四军校尉。
慕容绍再也按捺不住,急步上前,压低声音,带着焦灼和不解:“大将军!你为何平规此人骄狂自大,目中无人,丁零人虽败,但邯郸城坚,岂是易取?你让他带兵,若是”
慕容农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静。他走回案后,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手指点在邯郸西城的位置。
“绍弟,稍安勿躁。”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寒意,“你当我不知平规骄狂?你当我不知平幼倨傲?”
慕容绍一怔。
“不错。”慕容农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他们不是自恃兵强马壮,不是觉得我们年轻,不堪大任吗?好,我便给他们这个机会,让他们去碰碰钉子。”
他指向地图:“翟真能一路逃至邯郸,并未散伙,可见其并非庸才。邯郸城虽非天险,但仓促之间,平规携骄兵之气贸然攻城,丁零人为求生路,必拼死抵抗。即便不能重创平规,也足以挫其锐气,耗其兵力。”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此战,若平规侥幸胜了,功劳是他平氏的,但斩除翟真这后患的大局目的达到,我们不算亏。若他受挫,甚至败退那么,损兵折将的是他平氏,折损威望的也是他平氏。届时,你我再率本部精锐出击,收拾残局,既可破敌,又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整合兵马。”
“可是万一平规败得太惨,动摇我军根本”慕容绍仍有顾虑。
慕容农目光沉静:“所以我让你我本部按兵不动,以为后援。平规部众虽众,却非我军根基。损耗一些,无伤大雅,反而能让他们认清现实,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帅。”
他拍了拍慕容绍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几分温度:“绍弟,乱世之中,人心叵测。对平氏这等豪强,光靠笼络不够,还需适时敲打,让他们明白,依附谁,才能生存。父亲将这担子交给我,我岂能让他失望?”
帐外,传来了平规部队开拔的号角声,喧嚣而躁动,充满了急功近利的狂热。
慕容农走到帐口,掀开帘子一角,望着那支如同洪流般涌向邯郸城的军队,眼神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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