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慕容家的磨刀霍霍,丁零人那边,翟斌还不知晓大难临头。
丁零人的大营驻扎在燕军主营东北角,杂乱无章,人声马嘶混杂着孩童的哭闹,与不远处燕军主营的肃整形成鲜明对比。
大帐内,炭火上烤着半只肥羊,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河南王翟斌踞坐在一张铺着完整狼皮的胡床上,一双环眼因长期饮酒而布满血丝,此刻却闪烁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光芒。
他面前站着一名风尘仆仆的使者,“燕王他狩猎之时,座下战马不知为何突然受惊,狂奔不止,燕王不幸坠马,头部重创,如今还昏迷不醒,恐怕时日无多。”
“哐当!”
翟斌手中那把用来割肉的镶宝石匕首掉在面前的矮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先是一愣,随即,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从他心底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疑虑和谨慎。
“什么?慕容垂他他死了?”
声音洪亮,震得帐顶似乎都抖了抖,但那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悲伤,只有难以置信的兴奋和一种“终于等到这一天”的释然。
“是是的”使者低下头,语气更加“悲痛”,“如今营中群龙无首,世子殿下年轻,诸位将军意见不一,乱作一团。还请河南王速速移驾中军,主持大局!燕国不,大燕不能乱啊!如今唯有德高望重的河南王您,才能稳定军心,带领我等继续未竟之业!”
这番话说得极其谦卑,更是将“主持大局”的重任直接抛了过来。翟斌听得心花怒放,胸膛剧烈起伏,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在那象征最高权力的虎皮大椅上,麾下数万鲜卑精兵也向他俯首称臣的景象。
“哈哈哈哈哈!”他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在帐篷里回荡,充满了志得意满,“慕容垂啊慕容垂,你英雄一世!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他绕过矮几,大步走到使者面前,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对方一个踉跄:“好!好!你回去说,本王即刻便到!”
“小人这就回去复命!”使者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倒退着出了大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喧嚣。翟斌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搓着手,在帐内来回踱步,嘴里不住地念叨:“好!太好了!真是老天爷开眼!”
“叔父!”一个急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兴奋。
翟斌皱眉看去,只见他的侄子翟真快步从帐外走了进来。翟真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与翟斌有几分相似,但线条更显冷硬,眼神也更为沉静。两人虽然是叔侄,但翟真比翟斌小不了几岁。
翟真身后还跟着一员将领,名叫鲜于乞,是丁零部中有名的勇士,但此刻脸上也毫无喜色,反而眉头紧锁。
“何事?”翟斌有些不悦,正值他心情大好的时候被打断。
翟真走到近前,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帐外慕容苟离去的方向,压低声音道:“叔父,慕容垂突然坠马重伤,此事太过蹊跷!而且,还在我等刚刚与苻丕通信之后。”
鲜于乞也瓮声瓮气地附和:“是啊,大王。慕容垂是何等人物?纵横沙场几十年,怎会轻易坠马重伤?而且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翟斌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但依旧不以为意,他摆了摆手,重新坐回胡床,拿起匕首割下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含糊道:“你们两个,就是太过谨慎!慕容垂哪是落马重伤,分别是狩猎时被苻丕的伏兵所杀。此刻,慕容家的小崽子们以落马受伤为由,不过是想安抚人心,避免混乱罢了。”
翟斌倒也没有表现出的那般粗犷,他与苻丕密谋,泄露慕容垂打猎的信息,如今慕容家一番遮掩,他反而觉得抓住了真相,看透了慕容家的人耍的小聪明,对于其他的不合理之处,反而没有丝毫怀疑。
“可是叔父!”翟真语气加重,“即便慕容垂真的死了,燕军此刻请叔父过去,也绝非真心奉您为主!慕容宝、慕容农、慕容德,哪个是省油的灯?尤其是那慕容农,列人城下阵斩石越,心机手段绝非寻常!他们内部若真乱了,第一件事应是封锁消息,稳定自身,怎会如此急切地请一个外姓首领去‘主持大局’?这分明就是引君入瓮之计!”
鲜于乞猛点头:“翟真说得对!大王,慕容家的人,狡诈得很!当初他们落魄时对我们客客气气,如今势力大了,看我们的眼神都不同了!前几日还与我们龃龉,此刻突然如此谦卑,其中必然有诈!只怕那中军大帐,此刻已布好了刀斧手,就等大王您自投罗网啊!”
翟斌听着两人的劝谏,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他不是完全没脑子,侄子和大将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慕容垂死得是有点突然,燕军的邀请也显得过于热情。
但,那权力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掌控数万鲜卑精锐,与困守丁零这一隅之地,简直是天壤之别。而且,他内心深处,对慕容垂乃至整个慕容氏,有一种混杂着嫉妒与不服的情绪。
!他翟斌也是纵横多年的老枭,凭什么永远要被慕容氏压着一头?
贪婪和自负,最终压倒了他心头那一点点警惕。
他将嘴里的羊肉咽下,用油腻的手抹了把胡子,故作豪迈地笑道:“你们两个,太过杞人忧天了!他慕容家现在就是一盘散沙,没了慕容垂,谁还能镇得住场面?慕容宝?一个黄口小儿!慕容农?再厉害也威望不足!慕容德?更是不值一提!他们此刻请我,是不得不借重我丁零的兵力去攻打邺城,稳定军心!”
他站起身,走到翟真和鲜于乞面前,带着一种“我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还多”的优越感,拍了拍翟真的肩膀:“真儿,你年轻,不懂。这叫大势所趋!他慕容家内部不稳,除了依靠我们,别无选择!至于刀斧手?”
他嗤笑一声,环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就算有又如何?我翟斌什么阵仗没见过?就凭他们现在群龙无首的状态,敢动我?我带着亲卫进去,他们若敢轻举妄动,我帐外数万丁零儿郎,立刻就能踏平他的中军大营!到时候,就不是请我主持大局,而是我翟斌顺势接管他慕容氏的全部家当了!”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你们啊,把心放回肚子里!待本王去去就回,届时,这河北之地,谁主沉浮,还未可知呢!哈哈哈!”
看着叔父志得意满、听不进劝告的样子,翟真心中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叔父已经被那虚幻的权柄蒙蔽了双眼。他深吸一口气,知道再劝无益,只能退而求其次。
“叔父既然心意已决,侄儿不敢再拦。”翟真沉声道,眼神变得锐利,“但为防万一,请允许侄儿在营中整饬兵马,弓上弦,刀出鞘,做好应变准备。若中军帐内一个时辰后尚无消息传出,或有任何异动,侄儿便立刻率军接应!”
鲜于乞也抱拳道:“末将愿辅佐翟真将军,护卫大营,以备不测!”
翟斌正沉浸在即将“黄袍加身”的美梦中,对这点“小事”自然不在意,他大手一挥:“随你们!谨慎些也好。不过本王料定,必是无惊无险!你们就等着好消息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面色凝重的侄子和部将,大声呼喝帐外的亲卫:“来人!备马!点齐五十亲兵,随本王去中军大帐!今日,便是我们丁零人扬眉吐气之时!”
帐外传来一阵忙乱的应诺声和马蹄声。
翟真和鲜于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不祥的预感。看着翟斌披上他那件象征王位的锦袍,意气风发地走出大帐,翟真紧紧握住了拳。
“鲜于将军,”他低声对鲜于乞道,“立刻传令下去,所有士卒归营,不得随意走动,但需衣不卸甲,兵器不离手!派出斥候,紧盯中军大营方向!若有变故你知道该怎么做。”
鲜于乞重重点头:“将军放心!某这就去安排!”
两人快步走出大帐,阳光刺眼,映照着丁零大营中渐渐弥漫开的紧张气氛。
而另一边,翟斌在五十名精锐亲兵的簇拥下,马蹄嘚嘚,带着一脸的志在必得,朝着那片在他眼中已是囊中之物的燕军中军大营,迤逦而行。
他不知道的是,那看似平静的中军大营,那张虎皮大椅之后,隐藏着怎样的致命杀机。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往往只在踏入陷阱的一瞬间,才会彻底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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