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荥阳,寒风卷过黄河故道,带来刺骨的湿冷。
然而,这座古城内外,却是一片旌旗招展,人马喧嚣的热烈景象。慕容垂,这位名震天下的吴王,如今就在城中,接受着四方豪杰的归附。
慕容农率领着经过整编的一万四千大军,抵达荥阳城外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鼎盛场面。来自上党的库傉官伟、来自汝阳的平幼,各引上万兵马,早已先他一步抵达,营寨连绵,一眼望不到边。
“好大的阵仗”张骧在慕容农身边低声感叹,语气复杂。他原本心中尚存的那点“另立山头”的念想,在此等威势面前,彻底烟消云散。
慕容农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微起。他看到了父亲慕容垂那面熟悉的“慕容”大纛,也看到了更多陌生的旗帜。库傉官伟、平幼,这些都是拥兵一方的人物,如今竟也举郡来投。父亲的声望,果然如日中天。
更令他意外的是,他们刚刚扎下营盘,便有使者来报,荥阳太守、故扶余王馀蔚,已开荥阳城门,率众直接归降了慕容垂。
“未动刀兵,便得此雄城要地父王威势,竟至于斯。”
慕容农站在营门前,望着荥阳高大的城墙,喃喃自语。他身后,刘木、鲁利等将领肃立,眼神中既有兴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在这豪强云集之地,他们这支来自列人的“偏师”,能否占据一席之地?
很快,慕容农接到了入城觐见的命令。他整理好甲胄,只带了慕容楷、慕容绍、兰汗、赵秋等人,踏入荥阳太守府。
府衙大堂,早已被布置成临时王府的格局。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寒意,却更添了几分燥热。慕容垂端坐于主位,身着王袍,虽未戴王冠,但威仪日重,目光开阖间,自有睥睨之气,比起数月前,更具压迫感。
慕容农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与一丝微妙的疏离感,上前几步,依礼参拜:“儿臣慕容农,拜见父王!幸不辱命,列人军民,悉数带来,听候父王调遣。”
“吾儿辛苦了,起来。”慕容垂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列人一战,扬我军威,阵斩石越,你做得很好。”
他的目光在慕容农身上停留片刻,似乎要看清这个儿子这几月来的变化。
慕容农起身,垂手立于一旁,这才有机会打量堂内众人。
慕容德、慕容楷等宗室自然在列,此外还有不少生面孔,一个身材高瘦、面色倨傲的鲜卑贵族,应是库傉官伟;一个面容憨厚但眼神精明的将领,大概是平幼,还有一个穿着扶余服饰、气度不凡的中年人,想必就是刚刚献城的馀蔚。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坐在慕容垂下首不远处的一人。此人身形魁梧,满脸虬髯,眼神桀骜,顾盼间带着一股草莽悍气,正是丁零首领翟斌。他大大咧咧地坐着,甚至微微后仰,与周围略显拘谨的气氛格格不入。
慕容农注意到,慕容宝作为世子,站在慕容垂身侧最显眼的位置,神色矜持。而慕容麟则站在稍后一些的阴影里,低眉顺目,但眼角的余光却不时扫过全场,尤其在翟斌和慕容农身上停留。
对于这个弟弟,他重生后,还是第一次见面,这个慕容家的“洛基”,搞事小王子,他是相当忌惮。
寒暄已毕,库傉官伟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吴王!如今河北豪杰归心,邺城指日可下!此乃天意人心所向!请吴王顺天应人,即皇帝位,正位号,以安天下!”
平幼立刻附和:“库傉官大人所言极是!苻秦失鹿,天下共逐之!唯吴王德高望重,可承此大统!”
馀蔚也躬身道:“荥阳士民,皆翘首以盼吴王登基!”
堂内顿时群情激昂,劝进之声此起彼伏,慕容农看到连慕容德、慕容楷等人也面露期待之色。看书君 醉歆璋結耕欣哙
然而,慕容垂却缓缓抬手,压下众人的声音,神色凝重:“诸位好意,慕容垂心领。然,国仇未雪,故都未复。且新兴侯乃国之正统,垂何德何能,敢窃居尊位?此事,休要再提。”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堂内瞬间安静下来,劝进者们脸上难掩失望。
慕容农心中明了,父亲这是效仿古人“三辞三让”之礼,更是为了避免过早成为众矢之的。他目光微转,恰好捕捉到翟斌脸上那一闪而逝的讥诮和不以为然。而慕容麟,则依旧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劝进被拒,但名位不能不定。次日,慕容垂便在荥阳正式称燕王,承制行皇帝事,设立百官。一道道封赏诏令从府衙中传出,整个荥阳城都沉浸在一种新朝建立的兴奋之中。
吴王是慕容垂在燕国时的封号,但燕却是国号,以燕为王号,虽然没有直接称帝,但其中意思,几乎是司马昭之心了。
封赏大典在太守府正堂举行,仪仗虽显仓促,却自有一番威严。慕容垂高坐其上,朗声宣诏:
“慕容德,为车骑大将军,范阳王!”
!“慕容楷,为征西大将军,太原王!”
“翟斌,为建义大将军,河南王!”
“馀蔚,为征东将军,统府左司马,扶余王!”
“慕容凤,为建策将军!”
“库傉官伟,拜左长史,封安定王!”
“平幼,为汝阳太守、护军将军、右长史!”
“慕容宝,为燕王世子!”
“慕容农,为骠骑大将军!”
“慕容隆,为冠军大将军!”
“慕容麟,为抚军大将军!”
每一个名字念出,都有人出列谢恩,堂内气氛热烈。慕容农听到自己被封为骠骑大将军,心中一定。他当初的骠骑大将军是自封,而如今父亲任命他为此职,算是承认了他的自封。
这至少表明,他带来的军队和列人的功绩,父亲是认可的。
他稳步出列,躬身行礼:“谢燕王!”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满意。
当听到翟斌被封为“建义大将军,河南王”时,这位丁零首领虽然也出列谢了恩,但动作明显带着敷衍。他回到座位后,便侧身对身边一个心腹将领低声嘟囔,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人听见:
“哼!建义大将军?名头倒是响亮!老子带着几万丁零子弟来投,就换个虚名?慕容德、慕容楷是王,老子也是王,听着风光!可那库傉官伟、平幼,哪个带的兵有老子多?居然一个封了左长史,一个封了右长史,实权在握!还有那馀蔚,一个降将,也混了个统府左司马!老子倒成了外人?”
他越说声音越大,虽未公然咆哮,但那满脸的不忿和桀骜,已是溢于言表。
堂内顿时安静了几分,许多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向他。
慕容垂端坐其上,面色不变,仿佛未曾听见。慕容宝皱了皱眉,似乎对翟斌的无礼有些不满,但并未出声。慕容德、慕容楷等人则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
慕容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翟斌恃功骄横,不满封赏,恐非善兆。
他下意识地看向慕容麟,却见这位抚军大将军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正看着翟斌的方向,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快的弧度,那眼神,像极了发现猎物的狐狸,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随即,慕容麟又迅速低下头,恢复了那副恭顺模样。
慕容农心中一凛,这个弟弟非常狡诈,心思难测。他注意到翟斌的不满,是出于对大局的担忧,还是另有所图?
封赏大典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众臣谢恩散去,慕容农落在后面,正想寻机会与慕容楷或赵秋说几句话,慕容麟却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三哥,恭喜荣升骠骑大将军!”慕容麟拱手,语气真诚。
“五弟同喜,抚军大将军亦是重任。”慕容农回礼,心中警惕。
兄弟二人并肩向外走去。慕容麟状似随意地低声道:“今日这封赏,父王真是煞费苦心,平衡各方势力啊。”
慕容农不动声色:“哦?五弟有何高见?”
慕容麟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前方正与库傉官伟谈笑风生的慕容宝,又瞥了一眼远处正愤愤离去的翟斌背影,意有所指:“高见谈不上。只是觉得,有些人,胃口太大,恐难满足。譬如那翟斌,勇则勇矣,却不知进退三哥如今位高权重,又掌精兵,还需小心些,提防这等狂徒。”
他话说得含糊,但慕容农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挑拨与试探。慕容麟是在暗示翟斌可能生乱,同时也在试探他慕容农对翟斌的态度,不过,他的目的恐怕不止如此。
慕容农心中冷笑,面上却一片平和:“五弟多虑了。河南王乃父王倚重之人,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些微牢骚,想必无碍。我等身为臣子,只需谨遵父王号令,尽忠职守便是。”
慕容麟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笑道:“三哥说得是,是弟弟想多了。”他又寒暄两句,便借口有事,匆匆离去。
看着慕容麟消失在廊庑转角,慕容农眉头微蹙。荥阳之会,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暗流涌动。翟斌的桀骜,慕容麟的狡诈,各方势力的平衡父亲坐在那高高的王座上,下面却是波涛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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