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初解,漳水汩汩,带着残冬的碎冰,流向未知的远方。
列人城外的军营,规模已远超月前。连绵的营帐如同雨后冒出的灰白色蘑菇,覆盖了枯黄的原野。炊烟袅袅,与清晨的薄雾交织,空气中混杂着马粪、汗臭、煮粟米的香气,以及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躁动气息。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凝重得近乎粘稠。
慕容农踞坐于主位,身姿依旧挺拔,但眉宇间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身上那件玄色战袍多了几处不易察觉的修补痕迹,洗去了馆陶之战的斑驳血污,却染上了更深沉的风霜。
张骧、刘大、毕聪、鲁利等一众核心将领分列两侧,人人屏息,目光灼灼地聚焦在他身上。这些昔日桀骜不驯的部落酋长、沙场悍将,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统一的、急切的神情。
“三公子!”张骧率先出列,声音洪亮,打破了帐内的沉寂。他抱拳躬身,语气斩钉截铁:“自列人举义,连破馆陶、招揽豪杰,我军威震河北,控弦数万。此皆公子运筹帷幄、身先士卒之功。然,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诸将,得到一片无声却坚定的附和眼神,继续道:“今燕王大军未至,河北诸郡县皆在观望。搜嗖暁说蛧 耕辛蕞全我军虽众,若无统一号令,明确尊卑,恐日久生变。末将等一致认为,当推举公子为使持节、都督河北诸军事、骠骑大将军。总摄河北军政,监统诸将,以安军心,以定大势。”
“附议!”乌桓刘大声如洪钟,一步踏出,地面微震,“公子雄才大略,俺刘大服你。这位置,非你莫属!”
“请公子进位!”屠各毕聪、东夷馀和等人纷纷躬身,声音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冲击着慕容农的耳膜。
慕容农的心猛地一缩,官职不是什么大问题,只需要向父亲请封,想必父亲不会拒绝,但是,私自自任官职,封赏部将,这个性质可就变了,必然引得父兄忌惮。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刻意保持的沉稳:“诸位厚爱,慕容农心领。然,父王乃我大燕中兴之主,此刻正挥师东归。我等在此聚义,皆为响应父王,复兴大燕。名器之重,非人臣可擅专。此事容后再议。”
帐内的热切气氛,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诸将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张骧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但看到慕容农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然,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慕容农的拒绝,像一块巨石投入湖中,涟漪迅速扩散至全军。
接下来的几日,慕容农能清晰地感受到军营中弥漫的那种微妙的失落和躁动。将士们依旧遵从他的号令,但那种曾经炽热如火、毫无保留的拥戴,似乎蒙上了一层薄纱。
他巡营时,看到几名刚刚投效不久的河北豪强子弟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见他过来,立刻散开,眼神闪烁。他训练新军时,感觉到那些原本奋力挥动兵器的士卒,动作似乎少了几分狠厉,多了几分敷衍。
甚至,他听闻有小股来自其他坞堡的武装,原本有意来投,却在得知他“辞不受号”后,转而逡巡不前,选择了观望。
一种无形的滞涩,正在侵蚀这支新生军队的活力。
慕容农反复权衡,内心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炙烤。如今他有些明白,为何历史上有些人会急着称王称帝,实在是,你不上,让下面的人如何想,你想韬光养晦,下面的人可是想进步的。
“公子,还在为那日之事忧心?”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来人是赵秋,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曾为父亲的参军,精通政务,心思缜密,是父亲慕容垂倚重的文士。
慕容农示意他进来,叹了口气,将心中的纠结尽数道出。
赵秋静静听完,抚须沉吟片刻,昏黄的灯光在他眼中跳跃。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慕容农心上:
“公子,恪守臣节,乃君子之风。然,此一时彼一时也。”他目光锐利起来,“军无赏,士不往。此乃千古不易之理。如今汇聚于公子麾下者,屠各、乌桓、东夷、河北豪杰,乃至我大燕旧部,他们为何而来?”
他顿了顿,逼近一步,语气加重:“绝非仅仅为了遥奉燕王,他们是欲在公子麾下,建一时之功,搏万世之利。他们赌上性命,求的是封妻荫子,是青史留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功勋与爵禄!”
“公子若固守‘不敢擅专’之念,等同于告诉天下豪杰,跟随我慕容农,前程渺茫,封赏无期!长此以往,人心何以维系?中兴大燕之基业,又从何谈起?”
赵秋的声音最后如同惊雷,在慕容农脑海中炸响:“宜承制封拜,以广中兴之基啊,公子!”
慕容农心中一震,一股豁然开朗的感觉冲散了多日的阴霾。更为关键的是,有父亲的旧部劝谏,将来也有回旋的余地,他眼中犹豫尽去。
“鸣鼓!升帐!”慕容农猛地站起,声音铿锵,再无半分迟疑。
咚!咚!咚!
低沉而雄浑的鼓声瞬间传遍大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宣告。所有将领,无论正在做什么,都立刻放下手中事务,披甲执锐,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中军大帐。
帐内,气氛与几日前截然不同。慕容农高踞上首,身姿如岳,目光如电,扫视着下方肃立的诸将。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临时赶制、却依旧透着肃杀的木质“节杖”象征物,以及一卷展开的空白任命竹简。
“日前,诸君推举,吾虑及父王,未敢遽受。”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决断后的强大力量,“然,赵参军一言,如醍醐灌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为安军心,为聚豪杰,为兴复大燕之中兴伟业——”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我慕容农,今日便承制权宜,代行封赏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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