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伯抱着那个布包,像抱着自己的亲孙子,不,比那还要宝贝。他的眼神,再也没有离开过怀里的东西,仿佛多看别人一眼,都是对这件国宝的亵渎。
“上我的车。”他简短地对顾倾城和梁楚河说道,“你们两个,跟我走。至于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去,别跟着。我那地方,不欢迎闲杂人等。”
他口中的“闲杂人等”,指的自然就是顾晓晓和苗飞飞。
“喂!老头!你说谁是闲杂人等呢!”顾晓晓当场就不干了,叉着腰就要理论。这画也有她的一份好奇心在里面,凭什么不让她看?
“晓晓!”顾倾城急忙拉住了她,冲她摇了摇头。
她太了解这些老一辈匠人的脾气了。他们有自己的规矩和怪癖,尤其是在面对这种顶级宝贝的时候,他们的精神是高度紧张和专注的,任何一点打扰,都可能被他们视为天大的冒犯。
苗飞飞倒是没有反驳,她只是眉头紧锁,走到顾倾城身边低声说道:“倾城,这不合规矩。这么贵重的东西,必须有安保人员在场。我不能让他就这么带走。”
这是她的职责。在她眼里,这已经不是一件普通的古董,而是一件关系到国家文化财产安全的重大物品。
刘伯伯耳朵尖得很,听到了苗飞飞的话。他头也不回,冷哼一声:“安保?在这京城里,我刘一手的名字,就是最顶级的安保!谁敢动我手里的东西,我让他走不出琉璃厂!”
这话说的霸气十足,带着一股老京城顽主儿的混不吝和强大的自信。
顾倾城知道,刘伯伯不是在吹牛。他爷爷在世时就说过,刘一手在古玩修复界,那就是一块金字招牌。他不仅手艺通神,人脉更是深不可测。黑白两道,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都得卖他几分薄面。因为谁家里没几件需要修修补补的宝贝?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用不上他?
“飞飞,相信我,也相信刘伯伯。”顾倾城对苗飞飞说道,“把东西放在他那里,比放在银行保险柜里还安全。我们先跟他过去,随时保持联系。”
苗飞飞看着顾倾城信任的眼神,又看了看那个抱着画轴不撒手、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场的老头,最终还是妥协了。
“好吧。但是,你们必须每小时跟我通报一次情况。阿虎和阿彪会在外围布控,有任何不对,立刻联系我。”她严肃地叮嘱道。
“好。”顾倾城点头答应。
安排好一切,顾倾城和梁楚河坐上了刘伯伯那辆老旧的伏尔加。
车里的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节油和旧书报的味道。后座上堆满了各种书籍和资料,只留出了两个人的位置。
刘伯伯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车速不快,但开得极稳。
梁楚河坐在后座,看着前面那个清瘦而坚毅的背影,心里感慨万千。这就是真正的匠人精神。刚才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臭脾气,一旦确认了宝物的价值,立刻就化身为最忠诚的守护神,连一秒钟都不愿意假手于人。
他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顾倾城。
顾倾城也正看着他,眼神里的光彩,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佩服、好奇和一丝丝骄傲的复杂情绪。
她用口型无声地对梁楚河说:“你真棒。”
梁楚河的心,瞬间被这三个字填满了。所有的紧张和不安,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满足感。能得到顾倾城的认可,比赚多少钱都让他开心。
车子没有开远,在附近一个僻静的胡同里拐了几个弯,停在了一座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四合院门口。
门口没有挂任何招牌,只有两扇斑驳的朱漆大门,门上挂着两个黄铜门环。
“到了。”
刘伯伯停好车,抱着画,率先走了进去。
梁楚河和顾倾城跟在后面。一进门,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这并不是一个住家的四合院,而是一个被完全改造过的工作空间。院子里种的不是花草,而是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东西厢房的窗户,都被改造成了巨大的玻璃窗,以保证充足的采光。
而正对大门的北屋,才是整个院子的核心。
刘伯伯抱着画,径直走进了北屋。
梁楚河和顾倾城跟进去,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这间足有上百平米的大房间,就像一个设备精良的文物医院。靠墙是一整排顶天立地的博古架,上面放满了各种修复材料和工具。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无比的案台,长度超过五米,由一整块厚重的木料制成,上面铺着白色的毡子。案台上方,是专业的无影灯和悬挂式的显微镜。
房间的角落里,还摆放着恒温恒湿的玻璃柜,以及一些梁楚河叫不出名字的专业仪器。
空气中,那种淡淡的松节油和墨香,更加浓郁了。
“把门关上,锁好。”刘伯伯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顾倾城立刻过去,将那扇厚重的木门从里面锁死。
刘伯伯走到巨大的案台前,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将怀里的画轴,轻轻地,放在了案台的正中央。
这一刻,这卷破烂的画,仿佛成了这个房间的帝王,所有的一切,都在为它服务。
“丫头,去,把我那套‘揭画’的工具拿来。”刘伯伯指了指墙角的一个樟木箱子。
“是。”顾倾城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地走过去,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套被锦缎包裹着的工具。
梁楚河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里面是十几把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竹刀和牛角刀,每一把都磨得光可鉴人,显然是经常使用和保养。
刘伯伯换上了一件白色的工作服,戴上更专业的护目镜,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而是一位即将走上手术台,准备进行一场最高难度手术的主刀医生。
他的眼神,专注到了极致。
“小子,你过来。”他忽然对梁楚河招了招手。
梁楚河愣了一下,连忙走上前。
“你叫梁楚河是吧?”
“是,刘伯伯。”
“你刚才说,你凭手感和味道,就敢断定它是郭熙的摹本?”刘伯伯盯着他,眼神锐利。
梁楚河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是要考校自己了。他硬着头皮,把刚才那套说辞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努力说得更详细,更玄乎。
“那股子气,不对。一般的宋画,气是沉静的。但这幅画,哪怕隔着这么多霉斑和污渍,我都能感觉到一股子‘早春’的生发之气。那种万物复苏,从严寒里挣扎出来的劲儿,藏不住。这股气,只有开宗立派的大宗师才有。李成太飘,范宽太硬,只有郭熙,他的画,是‘活’的。”
他这番话,九分假一分真。那股“气”,其实就是“黄金手”给他的感觉,但他用自己的语言,把它包装成了一种顶级的鉴定玄学。
听完他的话,刘伯伯沉默了。
他深深地看了梁楚河一眼,眼神里的审视,慢慢变成了一丝赞许。
“有点意思。不管你是蒙的,还是真有这本事,你小子,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
他不再追问,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画卷。
“你说的没错,这幅画,有‘魂’。哪怕肉身已经烂成了这个样子,但它的魂还在。”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抚摸着画卷的表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但是,要让它魂兮归来,太难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画芯和背纸,因为反复受潮又晾干,已经彻底粘死了。用传统的‘揭画’法,百分之百会把画芯揭碎。里面的绢,已经脆得跟锅巴一样了。”
“还有这些霉斑,不是普通的霉菌。它们已经渗透到了绢的纤维内部,和颜料、墨迹发生了化学反应。用常规的化学药剂清洗,霉斑是掉了,画也毁了。”
“最要命的,是这断裂和破洞。它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大面积的,成片的。想要补,就得找到同样是北宋时期的‘院绢’。这东西,上哪找去?就算找到了,也是按寸来算的,价值连城!”
他每说一条,顾倾城的脸色就白一分。
梁楚河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他虽然知道这画破损严重,但没想到,在专家的眼里,竟然严重到了这种几乎无解的地步。
“修复前市场价约元完全修复后,市场价可达300万元人民币以上”
他脑子里,回响起“黄金手”给出的信息。
修复,和完全修复,是两个概念。
而“完全修复”,在这位泰斗口中,似乎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东西”刘伯伯看着案台上的画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它既是每个修复师一生所求的梦想,也是我们最不愿碰到的噩梦。”
他抬起头,看着梁楚河和顾倾城,一字一句地问道:
“修复这东西,要耗费的精力、财力、物力,是个无底洞。而且,我丑话说在前面,我只有不到三成的把握,能让它恢复五成以上的样貌。甚至,有很大的可能,它会彻底毁在我的手上,变成一堆真正的垃圾。”
“现在,你们告诉我,这个赌局,你们还敢不敢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