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飞飞就那么盯着梁楚河,足足有半分钟。
她办过不少文物案子,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有狡猾的盗墓贼,有贪婪的走私贩,也有故作镇定的赃物买家。那些人,就算表面装得再无辜,眼神深处也藏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算计。
但眼前这个梁楚河,不一样。
他的眼神里,只有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惊恐和茫然。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小学生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不像装出来的。
而且,她扫了一眼这间家徒四壁的小屋。一张吱嘎作响的板床,一张腿都瘸了的桌子,墙皮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廉价的霉味。
如果他真是个能搞到国宝级文物的大盗或者贩子,会住在这种地方?
苗飞飞的父亲是文物局的鉴定专家,她从小耳濡目染,对古玩这行当里的门道,比一般警察懂得多。她知道,这行里最离奇的事情,就是“捡漏”。有时候,一件惊天动地的宝贝,就是会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落到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行人手里。
难道,这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捡了个天大的漏?
苗飞飞心里的怀疑,开始动摇了。
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你说你在潘家园买的,具体是什么时候?那个卖你东西的老乡,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梁楚河见她态度松动,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赶紧把那天早上的情景,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
“就是今天早上,天刚亮那会儿。那个大爷大概五十多岁,穿着一身蓝色的土布褂子,脚上是解放鞋,看着很老实,说话带河北口音。他说他爹留下来的盒子,急着用钱回家,才拿出来卖的”
他描述得很详细,连老农脸上的皱纹和手上的裂口都说了。因为那一幕,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苗飞飞一边听,一边在心里分析。
潘家园的鬼市,鱼龙混杂,一个外地来的老乡,卖完东西就走,人海茫茫,想找到确实是大海捞针。梁楚河的描述,听起来合情合理。
“邮票呢?”苗飞飞问,“现在在哪里?”
“在在聚宝阁。”梁楚河老老实实地回答,“那个顾小姐,就是聚宝阁的老板,她说要帮我找专家鉴定,所以就先放她那儿了。”
“顾倾城?”苗飞飞的眉头挑了一下。
“对对对,就是她。”梁楚河连连点头。
苗飞飞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琉璃厂顾家的名头,在京都上层圈子里是响当当的。顾老爷子是军区退下来的高官,资深的大收藏家。这个顾倾城,是顾老爷子最疼爱的孙女,年纪轻轻,眼光却毒得很,在古玩圈里是出了名的冰山美人。
能让顾倾城亲自经手,并且直接启动了高价值文物的备案流程,看来那三枚邮票,十有八九是真的,而且价值惊人。
这就带来了一个新问题。
按照国家文物保护法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地下、内水、领海中遗存的一切文物,属于国家所有。私人收藏的文物,可以依法流通,但其中珍贵文物的交易,必须经过文物行政管理部门批准。
梁楚河这三枚邮票,来路是一个急于用钱的农民。这背后,有没有可能涉及盗掘古墓,或者是非法出土文物?
这是她作为文物警察,必须查清楚的。
“梁楚河,我再问你一遍。”苗飞飞的表情又严肃起来,“你确定,你跟这套邮票的来路,没有任何不清不楚的关系?比如,伙同他人盗窃,或者明知是出土文物还进行购买?”
“没有!绝对没有!”梁楚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警察同志,我就是个下岗工人,穷得饭都快吃不上了,我哪有那胆子和本事去干那些犯法的事啊!我发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是真急了。
苗飞飞看着他,沉默不语。
她从警校毕业没几年,一腔热血,嫉恶如仇。她最痛恨的,就是那些为了钱财而盗卖国家文物的败类。
但眼前这个青年,瘦削,窘迫,眼神里透着一股书卷气和老实劲儿,怎么看,都跟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挂不上钩。
他更像一个被命运的巨轮意外砸中的倒霉蛋,或者说,幸运儿。
“行了。”苗飞飞摆了摆手,“你先别激动。这件事,我们还要继续调查。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那套邮票你不能擅自处理。另外,这几天你最好不要离开京都,随叫随到,配合我们调查。”
“是是是,我保证哪儿都不去!”梁楚河赶紧保证。
只要不抓他,让他干什么都行。
苗飞飞又扫了一眼这间破屋子,最后目光落在了桌上那件还没摘吊牌的白衬衫上。
“今天发财了?”她忽然问了一句。
梁楚河一愣,脸又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没就是顾小姐,预支了五百块钱生活费。”
苗飞飞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心里基本已经有数了。这小子,八成就是个撞大运的“纯粹”外行。对古玩一无所知,对价值一无所知,对法律也一无所知。
这样的人,反而最不可能撒谎。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记住我跟你说的话。”苗飞飞说完,转身就准备走。
“警察同志!”梁楚河忽然叫住了她。
“还有事?”苗飞飞回头。
“我我不会有事吧?我真的不是坏人。”梁楚河鼓起勇气,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她。
苗飞飞看着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不知怎么的,有点想笑。
她板着脸,哼了一声:“你是不是坏人,不是你说了算,是证据说了算。老实待着吧!”
说完,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着她下楼的脚步声远去,梁楚河才像虚脱了一样,一屁股瘫坐在了床上。
后背的冷汗,把新买的衬衫都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这叫什么事啊?
好不容易以为要时来运转了,结果钱还没捂热乎,先惹来了警察。
他现在不求那一百万了,只求这件事能平平安安地过去,别把他牵扯进去。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乌漆嘛黑的天花板,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