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岩正准备给自己正骨的手猛地顿住,他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路建国。井底昏暗的光线下,路建国那双鹿眼里闪烁着绝非玩笑的冷光,那是真正经历过残酷、习惯于用最直接方式清除潜在威胁的眼神。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对面蜷缩着的韩正希,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但她依旧紧闭着眼,不知是昏迷还是假装。
方岩没有立刻回答,他先是缓缓将肿胀的脚踝调整到一个相对舒适的位置,然后才迎上路建国审视的目光,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路兄,你的顾虑,我明白。”他开口,没有直接反驳,而是先表示了理解,这让路建国紧绷的神色稍缓。
“但,她不是累赘,更不是威胁。”方岩的目光转向呼吸微弱的韩正希,眼神复杂,有审视,有评估,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责任感,“从汉城突围,到洪水逃生,再到刚才她一直跟着我。她见过我最狼狈的样子,我也见过她从恐惧到拿起武器挣扎求生的全部过程。”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在这个人吃人的世道里,信任比黄金更稀缺。我既然选择带上她,就不会轻易放弃。更何况”他话锋一转,重新看向路建国,眼神锐利起来,“路兄,你觉得,以我们目前的处境,是多个能并肩作战、知根知底的同伴好,还是继续孤军奋战,时刻提防来自背后的冷箭好?”
他没用大道理去说服,而是从最实际的利益角度分析。
“处理掉她,简单。”方岩的声音冷了下去,“但之后呢?你我能完全信任彼此吗?‘自己人’三个字,不是靠一句暗号就能彻底换来的,需要时间和事情来磨。而她,至少到目前为止,她的表现证明了她值得我付出一定的信任。这份信任,也是我们这个小团体能走下去的基石。”
他最后抛出一个让路建国无法回避的问题:“如果今天因为怀疑就能随意处置她,那明天,会不会因为别的猜忌,你我也要兵戎相见?”
方岩这番话,逻辑清晰,情理兼备,既点明了韩正希的价值和忠诚,也暗示了随意内部清洗可能导致的信任崩塌。他没有高声斥责,也没有卑微乞求,而是用一种平等的、陈述利害关系的方式,试图说服这头思维模式显然异于常“鹿”的老乡。
井底陷入短暂的沉默。路建国歪着脑袋,五彩的瞳孔里光芒流转,似乎在飞速消化和权衡方岩的话。它习惯了用力量解决问题,用最“高效”的方式排除风险,方岩这种着眼于“团体”和“信任”的长远考量,对它来说有些新鲜,但也并非不能理解。
就在这时,一直假装昏迷的韩正希,再也忍不住,轻轻啜泣了一声。她其实一直醒着,路建国那充满杀意的话和方岩毫不犹豫的回护,她都听在耳中。恐惧、委屈、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澎湃的感激和安全感交织在一起,冲垮了她的心理防线。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身下温暖的五彩光丝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含泪的、重新焕发出生机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方岩的背影。这一刻,什么乱世,什么怪物,仿佛都不再可怕。东家,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像一座山一样挡在她前面。
这细微的哭声和那毫不掩饰的依赖眼神,似乎成了压倒路建国内心权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眨了眨鹿眼,脸上的冷酷瞬间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般的促狭和“我懂了”的表情。它用蹄子挠了挠自己的下巴(鹿的下巴?),发出嘿嘿的低笑声,语气一下子变得暧昧又热情起来:
“哎呦喂!你看我这事儿办的!糊涂了糊涂了!”它用蹄子轻轻捅了捅方岩的胳膊,挤眉弄眼,“搞了半天是弟妹啊!你看你这兄弟,也不早说!害得哥哥我差点当了恶人!误会!纯属误会!”
它这声“弟妹”叫得极其自然,仿佛刚才那个提议“处理掉”的人不是它一样。它转头对着还在流泪的韩正希,咧开一个自以为和善(在鹿脸上显得有些怪异)的笑容:“弟妹别怕哈!刚才是哥哥跟你开玩笑呢,考验考验你对咱兄弟是不是真心!现在看来,没问题!绝对没问题!以后都是一家人,哥哥我罩着你!”
韩正希被它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和“弟妹”的称呼弄得面红耳赤,想要辩解,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羞赧地低下头,心跳如鼓,但那份劫后余生的恐惧,确实被这滑稽又温暖的场面冲散了大半。
方岩嘴角也微微抽搐了一下,对路建国这顺杆爬的本事有了新的认识,但眼下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他顺势接话,打破了这微妙的尴尬:“好了,既然说开了,那就都是自己人。路兄,现在可以聊聊正题了吧?关于这个世界,关于我们,你到底知道多少?”
危机解除,气氛缓和。三人(两人一鹿)在这口隐秘的枯井底部,在这五彩元气构筑的温暖小窝里,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戒备,触及那更深层的秘密。
路建国也收敛了嬉笑的表情,它调整了一下卧姿,让周身霞光稳定下来,如同一个认真的讲述者。
“兄弟,弟妹,我跟你们说,这个世界,邪门得很!”它压低声音,仿佛在诉说一个惊天秘密,“根据我这两年东躲西藏、旁敲侧击加上自己琢磨,最靠谱的猜测是——这里,根本不是什么正常的星球或者位面!”
它用蹄子在空中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圆:“这里,更像是一个‘防御气泡’!一个从主世界,或者说从一个叫做‘灵界’的高维层面,升起来的一个巨大无比的、用来隔离和抵挡外面‘魔界’侵蚀的缓冲带或者隔离墙!”
看到方岩和韩正希眼中的震惊和不解,它努力用更形象的语言解释:“你们就想像,主世界是个鸡蛋,蛋黄蛋清是咱们熟悉的现实和可能存在的灵界。现在有个叫‘魔王’的坏东西,非要拿锤子砸鸡蛋。那鸡蛋为了保护自己,就在蛋壳外面,紧急催生出了一个厚厚的、充满弹性的‘泡沫垫’!这个‘泡沫垫’,就是我们现在待的这个世界!”
“这个‘泡沫垫’世界,规则不完整,结构不稳定,而且为了有效抵挡魔界气息,它会自发地从各个相连的、可能濒临破碎或者已经死亡的世界碎片里,汲取‘材料’来加固自己。所以,各种各样倒霉蛋的亡灵、意识碎片,都有可能被吸到这里,随机投放到这个世界的某个‘载体’上——可能是刚死的尸体,可能是新生的婴儿,甚至可能是一块石头、一棵树!”
它指了指自己:“比如我,路建国,就是俺们东北那旮瘩,一个倒霉催的骑士、据我自己的记忆老子是出了车祸,后来被吸过来,塞进了这头刚好因为界壁战争能量冲击而大脑异常进化、又蕴含五行元气的鹿胎里!所以俺总觉得俺是‘投错了胎’来的!”
然后它看向方岩:“兄弟呀,按理说,你就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话让方岩心头一震。
路建国解释道:“因为这个‘防御气泡’世界,它底层构架、它模仿的‘母体模板’,根据我的观察和感应,极大概率就是咱们华国所在的蓝星!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的人类文明、地理环境(虽然魔改得一塌糊涂)、甚至语言文字底层逻辑,都是以蓝星为蓝本生成的!作为‘模板源’的蓝星,其生灵的灵魂与这个世界的‘邀请机制’或者说‘捕捉机制’应该是相互排斥的!就像磁铁的同极一样!”
“但你这样子不像是投胎,倒像是附身在了这里!”路建国盯着方岩,眼神灼灼,“这说明什么?说明兄弟你,绝对不是普通的蓝星人!你的灵魂,或者说你身上,肯定发生了某种极其特殊、足以打破这种排斥规律的变化!让你成为了一个嗯,是个‘变量’!一个bug!你在想想那个杀神丫头片子对你的‘照顾’就不觉得奇怪吗?”
方岩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思。他想起了自己前世最后的记忆,模糊记得那场超越常规的爆炸,那片炽烈的白光难道与那有关?
“那我也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对吗?”方岩问道,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莫名觉醒的“观气”之能。
“对啊对啊,东家很厉害的!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气’!”韩正希也忍不住小声附和,语气里带着崇拜。
“观气?”路建国歪着头,仔细打量方岩,周身五色霞光微微波动,似乎在感知着什么。半晌,它却摇了摇头,鹿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兄弟,不瞒你说,你这‘观气’之法”它斟酌着用词,“在我感应里,虽然挺稀奇,在这个世界算是个不错的天赋神通,但层次上,似乎并不算特别高深莫测。至少,不足以解释你为什么能打破规则来到这里。这更像是一种嗯,基于你这个‘bug’身份而附带觉醒的小福利?”
它的话像一盆冷水。方岩一直以为“观气”是自己最大的依仗和特殊的证明,没想到在路建国看来,竟然只是“附带福利”?
“那我的特别之处,到底在哪里?”方岩追问,他必须弄清楚这一点,这关乎他存在的根本。
路建国也陷入了沉思,五彩的瞳孔里光芒闪烁不定:“不知道,真看不出来。你的灵魂气息很奇怪,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感,既熟悉又陌生。或许需要特定的契机才能显现?或许跟你前世的经历有关?”
三人一时间都沉默了。世界真相的宏大与自身秘密的扑朔迷离交织在一起。
方岩的特殊性,就像一个隐藏在迷雾中的钥匙,明明知道它至关重要,却看不清它的形状,更不知该用来开启哪一扇门。而这一切,似乎都与他那破碎的前世记忆,以及那个只存在于路建国话语中的、名为“蓝星”的故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井底的安全屋暂时提供了庇护,但前方的谜团,却比北汉山的迷雾更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