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休整并非为了真正的放松,而是方岩需要确认身后的“尾巴”是否被彻底甩掉,以及观察前方坡州郡的情况。他选了一处背靠岩壁、视野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示意众人停下。
“休息三百个数,喝点水,别走远。”方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连续的高强度奔逃和警戒,即便以他的体质也感到了压力。
他靠着岩壁坐下,刚取下腰间的水囊,就感觉到一双粗糙却温柔的手轻轻按上了他的头顶。
是母亲陈阿翠。
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缺了好几个齿的木梳。她的动作有些迟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儿啊头发都乱了,沾了好多灰娘给你梳梳”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仿佛生怕被拒绝。
方岩身体本能地一僵。前世今生,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用冷漠和距离保护自己,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让他极为不适。他能感觉到灵魂深处那缕属于原身的灰白残魂,因为这熟悉的触碰而微微荡漾,传递出一种孺慕和安心的情绪。
他下意识地想避开,但看到母亲眼中那混合着担忧、愧疚和一丝卑微期盼的眼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闭上眼,强行压下那股不适感,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哎,谢谢娘!”。
陈阿翠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光彩,虽然依旧憔悴,但那光芒却真实而温暖。她小心翼翼地、用那把破梳子,一点点梳理着方岩那因为汗水和灰尘而黏结在一起的头发。动作笨拙,甚至偶尔会扯痛头皮,但那份专注和温柔,却做不得假。
方岩能清晰地“看”到,随着母亲轻柔的梳理,自己灵魂旁那缕灰白残魂波动得更加平缓,甚至隐隐传来一种类似“满足”的情绪。而母亲身上那代表生命气息的灰白色光晕,也似乎因为这份“付出”和“被需要”,而变得更加稳定和明亮。
这段时间,他有意识地多与她接触,分给她食物,询问她的伤势,虽然依旧话不多,但那种刻意的冰冷和疏离确实减少了许多。这些细微的改变,如同涓涓细流,终于慢慢冲开了她心中那块名为“怀疑”和“恐惧”的坚冰。
她没有再追问关于“遇仙”的细节,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解释,或者说,她选择性地相信了她愿意相信的部分——儿子还是儿子,只是得了机缘,变得不一样了,但终究会护着她。
休息时间很快过去。方岩感觉到头发被梳理得整齐了许多,虽然手法不敢恭维。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感觉精神似乎也清明了一些。
“走了。”
没有多余的言语,队伍再次沉默地启程。或许是因为刚才那短暂而温馨的插曲,队伍中的气氛似乎不再像之前那般压抑和恐慌。连金胖子推车的哼哧声,听起来都少了些凄惨,多了点干劲。
朝着西北方向又跋涉了小半天,当日头开始偏西,将山林染上一层金边时,他们终于抵达了北汉山西侧的边缘岭地。再往前,地势逐渐开阔,隐约可以看到远处一片低矮、残破的建筑轮廓——那便是边坡州郡了。
方岩示意队伍在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隐蔽。他需要再次确认安全。
“你们在这里等着,保持安静。”他看了一眼韩正希,“你,跟我来。”
他带着韩正希,来到岭地边缘一棵格外高大、枝桠虬结的老松树下。这棵树位置极佳,既能俯瞰前方坡州郡的大片区域,本身又被其他树木环绕,极为隐蔽。
方岩如同猿猴般,手脚并用,几下便攀上了树冠,找了个稳固的枝桠坐下。浓密的松针很好地遮掩了他的身形。
他凝神屏息,首先将“观气”之能催动到极致,仔细感知着身后他们来时的方向。视野中,山林的气息大多呈现自然的生机绿色或沉寂的灰色,并未发现代表鬼子兵那种训练有素、带着戾气的凝聚能量团,也没有追踪者特有的那种焦躁和恶意。比奇中蚊罔 吾错内容
看来,之前的故布疑阵和溪流隐匿确实起到了效果,鬼子暂时没有跟上来。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随即,他将目光投向前方的坡州郡。
城池的规模远不如汉城,但此刻同样是一片断壁残垣,许多地方还能看到火烧和爆炸的痕迹。“观气”视野下,大片大片的区域被代表着死寂和污秽的灰黑色气流所笼罩,那是密密麻麻的“吵货”在其中游荡。数量不少,但似乎缺乏组织,只是在本能地徘徊。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代表鬼子兵的那种暗红色、带着侵略性的气息非常稀少,只在城池的个别区域有零星的几小团,似乎只是象征性的驻守,并未像汉城那样进行大规模的控制和清剿。
“看来,鬼子对这里的兴趣不大?还是兵力不足?”方岩心中暗自思忖。这或许是个机会,一个相对汉城而言的“真空”地带。
确认了大致情况,他低头,看向树下正仰着头,一脸紧张和期待的韩正希。这丫头,眼神里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了。
!方岩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段备用的结实绳索,垂了下去。“抓住,我拉你上来。”
韩正希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连忙抓住绳索,在方岩的拉力下,也颇为吃力地爬上了树冠,坐在了方岩旁边一根稍细的树枝上,紧紧抱着主干,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看那边,就是坡州郡。”方岩指着下方那片废墟,“‘吵货’很多,但鬼子很少。我们或许能在这里找到暂时落脚的地方。”
韩正希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着那死气沉沉的城池,小脸上也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方岩说完,习惯性地又将“观气”之能扫过身边的韩正希,想看看她经历了之前的战斗和长途跋涉,体内的气旋有没有新的变化。
这一看,却让他心头莫名一跳。
那蓝红双旋依旧泾渭分明地旋转着,恐惧的冰蓝与勇气的亮红,大小比例似乎没有明显改变。但是,两者都比之前变得更加凝实、更加殷实?仿佛能量密度提升了,旋转起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感。那亮红色的气旋,光芒内敛,却隐隐透出一股灼热;冰蓝色的则如同深潭寒冰,冷意彻骨。
因为距离很近,又是从侧面观察,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掠过那对气旋所在的位置——少女微微隆起的、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胸口。
两世为人的灵魂,此刻却因为这具年轻身体的本能反应,以及那对奇异气旋带来的、略带暧昧的联想,脸颊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起来!
就在这时,韩正希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转过头来,恰好捕捉到他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极不自然的红晕。她眨了眨清澈(此刻在方岩看来却有点过于清澈)的大眼睛,带着几分纯然的好奇和不解,小声问道:
“东家您怎么看我时总是脸红?”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又像是被人猛地戳破了心底最隐秘的尴尬!方岩脑子里“嗡”的一声,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窘迫过!他下意识就想反驳或者掩饰,结果动作过大,加上心神激荡,脚下那根原本稳当的树枝竟然“咔嚓”一声断了!
“啊!”韩正希吓得惊呼出声。
树下一直留意着上面动静的金胖子等人也听到了声响,纷纷抬头,只看到一个身影从高高的树冠上直坠而下!
“东家!”
“岩儿!”
惊呼声戛然而止。
只见下坠中的方岩,身体在空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协调性和柔韧性猛地一拧,腰腹发力,双腿在旁边的树干上猛地一蹬,借力改变了下坠的势头,同时手臂舒展,如同灵猴般捞住了下方一根粗壮的横枝,身体顺势一荡,缓冲了大部分下坠的力量,最后轻巧地一个空翻,稳稳地落在了地上!除了衣衫被树枝刮破了几处,沾染了些许尘土,竟是毫发无伤!
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兔起鹘落,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连惊呼都忘了。
方岩站在原地,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地面,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窘迫和意外而剧烈跳动。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脸上残余的热意,努力板起脸,试图恢复一贯的冰冷镇定。
但他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狼狈,却没能完全逃过某些人的眼睛。
金胖子张大了嘴巴,看了看树上吓傻了的韩正希,又看了看地上故作镇定的方岩,胖脸上慢慢露出一个想笑又不敢笑的古怪表情,最终化为一声意味不明的干咳,赶紧低下头假装检查板车。
方岩深吸一口气,无视了众人古怪的目光,抬头对还趴在树上下不来的韩正希喊道:“下来!我们俩个进城去!”
他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试图掩盖刚才的失态。
韩正希这才如梦初醒,笨手笨脚地抱着树干往下滑,落地时还差点摔了一跤,脸蛋也是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方岩不再看她,转身对众人道:“坡州郡情况比预想的好,鬼子不多。我们趁天黑前,进去清理出一片相对安全的地方落脚。”
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冲散这该死的尴尬,重新确立自己冷静可靠的领袖形象。而清理废墟,寻找庇护所,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老金,朴嫂子,你们带着我娘和两个小的,跟在后面,保持距离。正希,拿上枪,跟我走前面。”
他不再多言,捡起掉在地上的步枪,检查了一下,便率先朝着坡州郡那破败的城门方向走去。背影依旧挺拔冷硬,只是那步伐,似乎比平时更快了几分。
韩正希连忙抱起自己的短管步枪,小跑着跟上,看着前方方岩那略显急促的背影,回想起他刚才脸红和摔下树的样子,嘴角忍不住悄悄翘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原来东家也有这样的时候啊。这个发现,让她心中那份敬畏里,莫名地掺杂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细微的亲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