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不高。
却因这座金光寺而闻名青州。
时值深冬,山道两旁的树木大多枯槁,唯有寺前那几株据说已三百年的古松,依旧苍翠。
山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看不见。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甚至能看见洒水压尘的痕迹。
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这份整洁透着股刻意的不自然。
越往上走,香火气越浓。
山道上,香客络绎不绝。
有衣衫褴褛、一步一叩首的老妪,有牵着孩童、满脸希冀的妇人,也有锦衣华服、前呼后拥的富户。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虔诚,或为病痛,或为前程,或为子嗣,将自己无法实现的渴望,寄托于那山腰之上的金身佛陀。
辰安一行人骑马而来,在这条虔诚的山道上显得格格不入。
他勒马,停在半山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上,俯瞰山下。
来时的官道蜿蜒如灰带,两侧散落着低矮破败的村落。
此刻已近午时,却少见炊烟。
更远处,一片明显是今秋才搭起的窝棚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大地上一块溃烂的疮疤。
那是流民营。
这一路从王都到青州,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景象。
冻毙于路边的尸骨,为半块馊饼争夺撕打的孩童,眼中只剩下麻木的逃荒者。
朝廷的赈济粮永远在路上,地方的常平仓多半空虚。
而官道上,运送南方珍奇、西域美酒、乃至为达官贵人冬日赏玩的温室鲜花的车队,却从未断绝。
他收回目光,看向近在咫尺的寺庙。
飞檐斗拱,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炫目的金辉。
那不是阳光的颜色,是真正的金箔。
主殿的大佛,据说通体贴了七层金箔,耗费黄金数十万两。
这些金银,足够一州百姓整个寒冬的粮食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辰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握着缰绳的手,微微紧了几分。
“主子,”玄一低声提醒,“后面有动静。”
辰安不用回头,先天灵觉已感知到山道下方涌来的纷乱气息。
马蹄声、轿夫的喘息声、官吏低声的催促呵斥声混作一团。
青州的官,来得倒快。
“不必理会。”辰安策马,继续向上,“他们爱跟,便跟着。”
金光寺的山门异常高大,漆成深沉的赭红色,配以金光闪闪的门钉和匾额。
门两侧立着哼哈二将的泥塑,彩绘鲜明,怒目圆睁,仿佛在审视每一个踏入此门的人心是否虔诚。
早有知客僧守在门前。
这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白胖和尚,一身崭新的棉布僧袍,外罩锦缎袈裟。
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慈和而不失方外之人清高的笑容。
见辰安一行人下马,他快步上前,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远来辛苦,可是上香?”
辰安摇头。
“那可是礼佛?”
辰安接着摇头。
胖和尚目光闪过一丝不善,但又极好的将其隐藏,“那不知施主所来为何?”
“慧心禅师可在,我乃王之丛刃掌令,有要事相见。”
“既有要事,自当通禀。”
“诸位,施主请。”
“只是佛门乃清净地,兵刃凶器,恐扰佛祖安宁,可否请诸位武士爷将佩刀暂存于门房?”
玄一眉头一皱,看向辰安。
辰安淡淡一笑:“佛门广大,慈悲为怀,难道容不下几把护卫之刀?还是说,这寺里有甚见不得光的东西,怕被刀兵照见?”
知客僧面色微微一僵,但随即恢复如常,笑道:“施主说笑了。既是施主随身之物,自然随施主之意。请随小僧来。”
他侧身引路,态度依旧恭谨,只是转身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穿过山门,迎面便是大雄宝殿。
殿前广场以整块青石铺就,光滑如镜。
那尊巨大的铜鼎便矗立在广场中央。
佛像前的供桌上,琳琅满目:纯金的灯盏、玉雕的果盘、琉璃的净瓶、宝光流动,几乎令人睁不开眼。
不少香客跪在殿外冰冷的石板上,额头抵着地面,低声诉说着自己的困苦与祈求。
他们的破旧衣衫与殿内的金碧辉煌,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辰安静静地看着那尊金佛。
佛的眼神悲悯,嘴角含笑。
可这悲悯,似乎照不进殿外那些冻得发抖的信徒身上。
这含笑,也暖不化这冬日的严寒。
“阿弥陀佛。”
一声清越平和的佛号自身后响起。
辰安转身。
一位老僧不知何时已站在数步之外。
他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僧袍,外罩寻常的褐色袈裟。
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尤其一双长寿眉雪白垂下,几乎触及脸颊。
手持一串乌木念珠,指尖缓慢拨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澄澈平静,仿佛古井深潭,不起波澜。
只是站在那里,便自然有一种令人心静的祥和气息。
“老衲慧心,本寺方丈。”老僧合十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不知贵客莅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他的目光落在辰安身上,“这位施主,气度不凡,眉宇间却隐有风霜之色。远道而来,想必不只是为了上一炷香吧?”
辰安拱手还礼,语气平淡:“在下辰安,听闻金光寺乃青州宝刹,香火鼎盛,佛法精深,特来拜会禅师,请教一二。”
辰安二字一出,慧心身后跟随的几位执事僧中,有人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慧心本人却神色不变,依旧温和笑道:“原来是辰施主,施主年少有为。”
“请教不敢当,若施主有惑,老衲或可依经文,与施主参详。”
辰安静静地看着那尊金佛,忽然开口,“既然禅师愿参详,正好晚辈在佛前有三问。”
“施主但说无妨。”
辰安再扫过殿外那些叩拜的褴褛身影:
“第一问:晚辈来时,见山道之上,有老妪匍匐叩首,膝破血流,求佛佑其病孙;见流民营中,孩童于雪地刨食草根,眼中无光。”
“佛前灯油,一盏可活十户饥民三月,佛身金箔,一片可换百件冬衣。”
“佛说普度众生,慈悲为怀!”
“为何佛坐金殿,受万千香火,却渡不尽眼前这人间咫尺苦难?”
他再进一步,目光灼灼:
“第二问:佛云,众生平等。可为何在此地,有人锦衣玉食,捐金捐银,便得大师亲自接待,可入内殿聆听妙法?”
“而那些衣衫褴褛者,只能在殿外冷石之上,磕破额头,也未必能得佛看一眼?”
“这,便是佛眼中的平等吗?”
最后一步,他几乎与慧心面对面站立,声音陡然转厉:
“第三问:距此寺不足五十里外,黑山矿脉深处,五年来,五万三千余活生生的人,如牲口般消失!”
“他们中,有为人子者,有为人父者,有盼着归家的丈夫,有待哺孩儿的母亲!”
“如今,”辰安抬手指向那尊巨大的、悲悯含笑的佛像,“他们的怨气,就在这金身之下山!他们的血泪,几乎要染红这青云山的雪!”
“我就问——”
“这佛,睁眼了吗?!”
“这佛,听见了吗?!”
“若佛真能洞见世间一切苦,为何容得下这五万冤魂,在祂的金身脚下,日夜泣血,不得超生?!”
三问既出,满场死寂。
殿外的香客忘记了磕头,殿内的僧人僵住了动作。
连刚刚赶到、气喘吁吁挤进山门的青州众官员,也全部骇然止步,呆立当场。
只有铜鼎中的火焰,还在无声燃烧,将那尊金佛映照得愈发璀璨,也愈发冰冷。
慧心手中的乌木念珠,不知何时已停止了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