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驾到——”
太监的通报声像一把重锤,砸在灵堂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蒋瓛猛地转身,视线扫过棺椁中那只刚刚动过的手指,再看向殿门外——朱元璋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槛处,身后跟着面色惨白的太子朱标,以及数名带刀侍卫。
只有三息时间。
第一息,蒋瓛对老仵作和两名锦衣卫做了个极其细微的手势:食指在颈侧轻轻一划。那是锦衣卫内部的暗号,意为“闭嘴,否则死”。
三人浑身一颤,深深低头。
第二息,蒋瓛快速整理衣冠,向前迎了两步,跪地行礼:“臣蒋瓛,参见陛下。”
第三息,他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禀陛下,臣正与刘仵作查验太孙殿下遗体,尚未发现异常。”
这句话说得极稳,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朱元璋的脚步停在棺椁前三步处。老皇帝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灵堂内每一个人——蒋瓛、仵作、两名锦衣卫。最后,落在棺内孙儿苍白的小脸上。
“查得如何?”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蒋瓛保持跪姿,垂首道:“回陛下,刘仵作初步查验,太孙殿下体征与薨逝时辰基本吻合。体温已凉,尸斑初现,角膜微浊。”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只是省略了关键细节——体温“已凉”但还有一丝微暖,尸斑“初现”但颜色太浅,角膜“微浊”但未全浊。
半真半假,最是致命。
朱元璋沉默片刻,忽然问:“刘仵作,你验尸多少年了?”
那老仵作扑通跪倒,声音发颤:“回……回陛下,老朽……老朽入行四十年,在顺天府当差二十八年,经手尸首……不下千具。”
“四十年。”朱元璋重复这个数字,缓缓走到棺边,“那你看咱的孙儿,是何时死的?”
老仵作的额头冒出冷汗。他能感觉到蒋瓛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也能感觉到皇帝那如山般的威压。
“老朽……老朽以为……”他咽了口唾沫,用尽毕生功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太孙殿下薨于昨夜戌时,至今约六个时辰。体征……体征基本符合。”
“基本符合?”朱元璋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那就是还有不符合之处?”
老仵作的腿开始发抖。他想起了蒋瓛那个抹脖子的手势,想起了家中老小,想起了锦衣卫诏狱里那些生不如死的囚犯。
“没……没有!”他猛地叩头,“老朽愚钝,用词不当!是完全符合!完全符合!”
朱元璋盯着这个几乎趴在地上的老仵作,眼中闪过一丝疑色。但他没再追问,而是伸出手,亲自探向孙儿的脖颈。
蒋瓛的心脏几乎停跳。
他看见皇帝的手停留在孙儿颈侧,停留了很久。久到灵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久到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然后,朱元璋的手移开了。
老皇帝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确实凉了。”他喃喃道,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但蒋瓛注意到,皇帝的手收回袖中后,指尖在微微颤抖。
朱元璋在棺边站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孙儿的脸。晨光从殿门外斜射进来,落在朱雄英苍白的面容上,给那长长的睫毛镀上一层淡金色,仿佛只是睡着了。
老皇帝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马皇后抱着刚满月的雄英给他看。那时他说:“这孩子眉眼像妹子,鼻子像标儿,以后定是个俊俏的。”
皇后笑他:“哪有这样夸孙儿的?重八,你可要好好教他,别像你似的,整天板着脸。”
“咱教,咱亲自教。”他当时这么答应。
朱元璋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马皇后的遗物,他戴了十几年,玉已经被摩挲得温润透亮。
“标儿。”他忽然开口。
朱标浑身一颤,上前一步:“儿臣在。”
“你过来,再看看你儿子。”
朱标踉跄走到棺边。当他看见儿子安静的面容时,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这不是演戏,这是一个父亲真实的悲痛——哪怕知道儿子可能还活着,但看着这副模样,心依旧像被刀割。
“雄英……我的儿啊……”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抚摸儿子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就在这时,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清晰:
“蒋瓛留下。其余人,全部退到殿外五十步,没有咱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灵堂。”
老仵作和两名锦衣卫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退下。朱标犹豫了一下,也默默退了出去。
殿门缓缓关闭。
灵堂内只剩下朱元璋、蒋瓛,以及棺椁中“死去”的太孙。
“蒋瓛。”朱元璋没有回头,仍然看着棺内,“你跟了咱多少年了?”
“回陛下,自洪武十五年锦衣卫初立,臣便追随陛下,至今整十年。”蒋瓛跪在地上,背脊挺直。
“十年。”朱元璋转过身,目光如刀,“咱待你如何?”
“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蒋瓛叩首,“臣万死难报。”
“那你说实话。”朱元璋的声音陡然凌厉,“咱的孙儿,是不是还活着?!”
这个问题像一道惊雷,劈在蒋瓛头顶。
他几乎要脱口说出真相,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想起了棺中那只敲击的手指,想起了王景和在水牢里平静的眼神,想起了太子昨夜放入玉符时复杂的表情。
这一切背后,是一个巨大的、他尚未完全看清的局。
“陛下,”蒋瓛抬起头,直视皇帝的眼睛,“臣不敢欺君。但臣查验时,确实发现……些许异常。”
“说。”
“体温微暖,尸斑浅淡,角膜未全浊。”蒋瓛一字一顿,“按仵作经验,这些体征……不符六个时辰的尸身。”
朱元璋的眼神瞬间变了。那里面涌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但很快又被强行压制下去。
“还有呢?”
蒋瓛沉默片刻,决定赌一把。
“臣在查验时,”他压低声音,几乎用气声说,“看见太孙殿下的右手食指……动了一下。”
灵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猛地转身,再次看向棺内,目光死死盯着那只右手。
“动了一下?”老皇帝的声音在发抖,“如何动法?”
“先是微颤,然后……敲击棺底。”蒋瓛如实禀报,“三下,很轻,但臣看见了。”
朱元璋的手按在棺椁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孙儿的手指,仿佛要将它看穿。
手指没有动。
“你确定?”朱元璋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怒意,“不是眼花了?”
“臣以性命担保。”蒋瓛伏地,“但只动了那一次,之后再无异样。”
朱元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骇人的清明。
“蒋瓛听旨。”
“臣在。”
“第一,封锁灵堂,就说咱要在此为孙儿守灵三日,任何人不得入内。”朱元璋语速极快,“第二,调你最信得过的锦衣卫,十二个时辰轮值,但只能守在外围,不许靠近棺椁十步之内。”
“第三,”老皇帝的声音压得极低,“去找王景和,问他龟息散到底能维持多久,何时能醒,醒来需要什么。但记住——要悄悄地问,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在问什么。”
蒋瓛心头一震。皇帝这是……要配合假死计划?
“陛下,若太孙殿下真的……”他试探着问。
“若他真的还活着,”朱元璋打断他,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那这出戏,咱就陪他演到底。”
说完,老皇帝忽然俯身,凑到棺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孙儿说:
“英儿,你若能听见,就再动一下手指。”
没有反应。
朱元璋等了十息,二十息,眉头渐渐皱起。
食指的指尖,极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
幅度很小,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动了。
朱元璋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直起身,看向蒋瓛,两人眼中都是惊涛骇浪。
“你看见了吗?”老皇帝的声音在发抖。
“臣……看见了。”蒋瓛的声音也在发抖。
这不是错觉。太孙殿下,真的还活着。
朱元璋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怪异,混杂着狂喜、愤怒、欣慰,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转身走向灵堂一侧的椅子,缓缓坐下,“蒋瓛,按咱刚才说的去办。另外,派人暗中保护王景和的家眷,绝不能让任何人动他们。”
“臣遵旨。”
蒋瓛行礼退下,走到殿门时,他听见皇帝又说了一句:
“等等。”
“陛下还有何吩咐?”
朱元璋看着棺椁,许久,才轻声说:“去告诉标儿……让他今夜子时,悄悄来见咱。”
子时,万籁俱寂。
朱元璋仍然坐在灵堂的那张椅子上,面前摆着一盏孤灯。烛火摇曳,将他苍老的身影投在墙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朱标闪身进来,又迅速将门关上。
“儿臣拜见父皇。”他跪地行礼。
“起来,坐。”朱元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朱标起身坐下,双手不安地放在膝上。他不知道父皇深夜召见所为何事,但从蒋瓛传话时的神情看,绝非寻常。
“标儿,”朱元璋开门见山,“咱问你最后一回——雄英的事,你知道多少?”
朱标的脸色瞬间惨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咱已经知道了。”老皇帝的声音很平静,“他服了龟息散,假死。现在还有微弱的意识,能动了。”
朱标如遭雷击,猛地站起来:“父皇!您……”
“咱没揭穿。”朱元璋看着他,“因为咱想知道,这到底是谁的主意?你的?还是雄英自己的?”
朱标扑通跪倒在地,以头触地:“是……是雄英自己的主意!儿臣也是在他临终前才知道!他……他说这是唯一能活下去的办法……”
“为什么?”朱元璋问,“为什么一定要假死?难道在东宫,在咱的眼皮子底下,还有人要害他?”
朱标抬起头,眼中已满是泪水:“父皇明鉴!雄英说……说若他活下来,但病弱不堪,只会成为靶子。朝中暗流涌动,有些人……有些人不想看见一个健康的太孙长大成人。”
朱元璋的眼神瞬间冰冷:“谁?”
“儿臣……不知具体。”朱标苦笑,“但雄英说,历史上的他八岁早夭,之后……之后东宫之位空悬,引发诸多动荡。他不想重蹈覆辙。”
“历史上的他?”朱元璋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什么意思?”
朱标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但事到如今,已无法回头。他深吸一口气,将儿子临终前说的那番“来自六百年后”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朱元璋听完,久久沉默。
烛火噼啪作响,灵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以,”许久,老皇帝才缓缓开口,“咱的孙儿,身体里住着一个六百年后的魂魄?”
“儿臣……起初也不信。”朱标的声音发颤,“但他能说出许多未来的事,有些事连儿臣都不知道。而且……而且他的眼神,真的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
朱元璋站起身,走到棺边。他看着孙儿安静的面容,忽然想起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想起那些周全得不像孩童的遗言,想起玉符上那三道有规律的划痕。
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来自六百年后,”老皇帝喃喃道,“那他知道大明……能延续多少年吗?”
朱标摇头:“儿臣没问,他也没说。但儿臣能感觉到,他知道很多……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
朱元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标儿,你听着。”他转过身,盯着儿子,“从现在起,雄英假死这件事,只有你、我、蒋瓛、王景和四人知晓。蒋瓛和王景和的家眷,咱会派人暗中保护。”
“谢父皇!”朱标叩首。
“别急着谢。”朱元璋的声音冷了下来,“假死容易,复活难。雄英醒来后,如何安排?让他继续当太孙?那这假死就毫无意义。让他隐姓埋名?那咱的嫡长孙,难道要流落民间?”
朱标愣住了。这些问题,他还没想过。
“儿臣……儿臣不知。”
“所以,这出戏得演下去。”朱元璋走回椅子坐下,“雄英的‘葬礼’要办,要办得风光,要让全天下都知道,皇太孙朱雄英真的死了。”
“然后呢?”
“然后,”老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等雄英醒来,身体恢复后,咱会给他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让他从暗处开始,亲眼看看这个天下,亲手做些事情。”
他看向棺椁,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如果他真的来自六百年后,如果他知道未来的走向,那或许……这是天意。天意让咱的孙儿,用另一种方式,帮咱看着这大明江山。”
朱标心中震撼。他没想到父皇不仅接受了这件事,甚至想得更远、更深。
“父皇圣明。”他由衷地说。
“圣明什么?”朱元璋苦笑,“咱这是被自己孙子算计了。不过……”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既然要演戏,就得演全套。从明天起,你要表现得悲痛欲绝,要病倒,要让所有人都觉得,太子因为丧子之痛一蹶不振。”
“儿臣明白。”
“另外,”朱元璋补充道,“雄英醒来后,暂时不要与他相认。咱会安排他出宫,找个安全的地方养身体。等他完全恢复,再做打算。”
“那……何时能相认?”
朱元璋沉默片刻,缓缓道:“等他做出点成绩,等这朝堂上的牛鬼蛇神都跳出来,等时机成熟。”
他站起身,走到殿门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咱倒要看看,咱的孙儿能从六百年后带回来什么,又能在这大明掀起多大的风浪。”
就在这时,棺椁方向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呻吟。
朱元璋和朱标同时转身。
烛光下,他们看见朱雄英的眼皮,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