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地下三层,水牢。
王景和被铁链悬在齐腰深的污水中,只露出上半身。水是冰的,混着血腥和霉腐的气味,墙壁上的火把将他的影子投在爬满青苔的石壁上,扭曲如鬼魅。
他已经在这里吊了两个时辰。
铁门吱呀打开,蒋瓛走了进来。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换了一身深青色飞鱼服,腰间绣春刀未出鞘,但那双眼睛比刀更冷。
“王太医,受苦了。”蒋瓛的声音在密闭的水牢里回荡,“陛下有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王景和艰难地抬起头。水珠从花白的头发上滴落,他的嘴唇冻得发紫,但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指挥使请问。”
“第一,三钱砒霜,你用在了何处?”
“研制新方。”王景和的声音很稳,“太孙殿下病重时,臣翻阅古籍,见一方名曰‘夺命还阳散’,需以砒霜为引,佐以犀角、牛黄。臣取砒霜是为试配,尚未成药。”
蒋瓛走到水边,蹲下身,平视着王景和:“方子呢?”
“在臣太医署值房,左数第三柜,底层暗格。”
早有锦衣卫去取了。蒋瓛知道这是实话,但也知道这远远不够。
“第二,”他继续问,“太孙殿下食指的划痕,从何而来?”
王景和的眼神微微一闪:“臣不知。许是……临终前无意识抓挠所致。”
“抓挠能留下那般整齐的伤口?”蒋瓛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展开,上面是用细笔描摹的伤口形状——三道几乎平行的细微划痕,长度、间距惊人地一致,“这像是某种工具划出来的。”
“臣……确实不知。”王景和闭上眼睛。
蒋瓛站起身,拍了拍手。两个锦衣卫抬进来一件东西——是一张特制的木床,床上铺着厚厚的棉褥。
“王太医年事已高,这水牢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蒋瓛的语气忽然温和了些,“咱们换个地方聊。”
王景和被解下铁链,拖到木床上。他的手脚被重新固定,但这次是仰面朝天。
然后他看见了蒋瓛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叠桑皮纸,浸在旁边的水桶里。纸很薄,浸水后几乎透明。
“这是江南新贡的桑皮纸,柔韧透薄。”蒋瓛拿起一张湿纸,轻轻抖开,“贴在脸上,一层,两层……五层之后,人就喘不过气了。但若在三层时揭开,还能活。”
他俯视着王景和:“陛下要的答案很简单——太孙殿下,是不是真的死了?”
王景和盯着那张在火光下泛着水光的纸,喉结滚动。
“殿下……已薨。”他一字一顿。
蒋瓛点点头,将第一张湿纸覆在王景和脸上。
冰凉,窒息感瞬间涌来。纸张紧贴口鼻,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让纸张更深地陷入五官的轮廓。王景和本能地挣扎,但手脚被牢牢固定。
第二张。
视野完全黑暗,耳朵里开始嗡鸣。肺部像着了火,本能地想要大口吸气,但吸进来的只有湿纸和微弱的水汽。
第三张。
王景和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那是缺氧的生理反应。意识开始模糊,濒死的恐惧如毒蛇般噬咬心脏。
就在他即将昏迷的前一刻,脸上的纸突然被揭开。
“咳——咳咳!”王景和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带来刺痛和近乎眩晕的解脱感。
蒋瓛的脸出现在视野上方:“太医署暗格里,除了那张方子,还有一本《奇症辑要》。第三百二十页,记载了一种名叫‘龟息散’的古方。”
王景和的瞳孔骤然收缩。
“服药者,气息断绝,脉象全无,状若真死。”蒋瓛的声音像钝刀子,慢慢割开最后的防线,“六个时辰后,体温会有一次‘回阳’,随后再度沉寂。若能熬过十二时辰,便可苏醒——只是极度虚弱,需静养数月。”
他凑近王景和耳边,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让我问你,太孙殿下服用的,是不是这个?”
水牢里只剩下火把噼啪的声响。
王景和的嘴唇颤抖着,许久,他嘶哑地开口:“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蒋瓛直起身,“陛下想知道,是谁的主意?太子的?还是太孙自己的?目的何在?”
“若不是,”他从腰间取出那枚螭纹玉符,放在王景和眼前,“这背面的三道划痕,作何解释?死人……会在玉上刻记号吗?”
玉符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三道划痕清晰可见,笔直而刻意。
王景和看着那三道划痕,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怪异,混杂着绝望、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
“指挥使,”他轻声说,“您相信……人死之后,魂魄还能暂留吗?”
蒋瓛皱眉。
“有些古籍记载,孩童夭折,若生前执念极深,魂魄会暂留尸身片刻。”王景和的声音越来越轻,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那划痕……或许是殿下想告诉活着的人……他走得不安心……”
“荒唐!”蒋瓛厉声打断。
但王景和已经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他的呼吸平缓下来,仿佛真的准备迎接下一次湿纸覆面——或者死亡。
蒋瓛盯着这张苍老的脸,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王景和不怕死。
一个不怕死的人,是问不出真相的。
他收起玉符,转身走出水牢。在铁门关闭前,他最后说了一句:“太医署所有医书,已全部运往奉先殿偏殿。陛下亲自查阅。”
王景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奉先殿偏殿,此刻已成了临时的书库。
数百本医书、古籍堆满了三张长案,朱元璋坐在案后,一本一本地翻。老皇帝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目光锐利如初。
他已经看了两个时辰。
蒋瓛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跪地禀报:“陛下,王景和未吐实言。但臣查到,太医院藏书楼中,有三本涉及假死药方的古籍,于上月被借阅过。”
“哪三本?”朱元璋头也不抬。
“《华佗遗方辑录》、《肘后备急方补遗》,以及……”蒋瓛顿了顿,“《青囊书残卷》。”
翻书的手停住了。
《青囊书》——华佗所着,传说焚于狱中,后世流传的皆为残卷伪本。但即便是伪本,也收录了不少诡谲医方。
“谁借的?”朱元璋问。
“登记册上写的是……太医院院判,李时珍后人,李守真。”蒋瓛声音低沉,“但臣查了出入记录,上月李院判告假归乡,并不在京。”
朱元璋缓缓抬起头:“所以,是有人冒名借书。”
“是。笔迹模仿得很像,但臣对比了李院判过往的借阅记录,发现‘珍’字的最后一勾,方向略有不同。”
老皇帝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走到窗边。晨光已彻底撕破夜幕,奉先殿的琉璃瓦上泛着金红色的光。
“也就是说,有人早在太孙发病前,就在研究假死之方。”朱元璋的声音冷得像冰,“这不是临时起意,是预谋。”
“陛下英明。”
“王景和的家眷呢?”
“已控制。其妻、一子、两女、三孙,均在掌控中。”蒋瓛顿了顿,“但王景和似乎……并不在意。”
朱元璋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不在意?”
“臣以家眷性命相胁,他神色无波。”蒋瓛如实禀报,“若非心死,便是……确信家眷不会有事。”
殿内陷入沉默。
风从窗缝吹进来,翻动书页,哗啦作响。
许久,朱元璋忽然说:“去东宫,把标儿叫来。”
朱标走进奉先殿偏殿时,已是辰时三刻。
他换了一身素色常服,眼圈深陷,步履有些虚浮,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见到朱元璋,他跪地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坐。”朱元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朱标起身坐下,垂着眼,不敢直视父亲。
“标儿,”朱元璋的声音很平静,“咱问你一件事,你要说实话。”
“父皇请问。”
“雄英的死,你有没有觉得……蹊跷?”
朱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他抬起头,眼中瞬间涌起泪光:“父皇何出此言?雄英他……是病重不治啊!”
“病重不治。”朱元璋重复这四个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那为何他临终前,眼睛那般清醒?为何他指尖有新伤?为何王景和要借假死药方的古籍?为何……”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玉符,推到朱标面前:“为何这上面,会有三道新划痕?”
朱标看着玉符,脸色一点点变白。他的手在颤抖,几次想要拿起玉符,却又缩回。
“儿臣……不知。”他的声音开始发抖,“这玉符是儿臣昨夜放入棺中的,当时并无划痕……”
“你是说,划痕是后来出现的?”朱元璋盯着儿子的眼睛。
“儿臣……儿臣不知。”朱标避开视线,“许是搬运时,不慎磕碰……”
“朱标!”朱元璋猛地一拍桌子,震得书页飞扬,“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瞒着咱?!”
朱标扑通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只是不愿相信雄英已死,才会胡思乱想……父皇明鉴!”
老皇帝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俯视着这个他培养了三十八年的继承人。膀在颤抖,是真切的悲痛,还是……
“你昨夜放入玉符时,雄英的手,是握着的还是摊开的?”朱元璋忽然问了一个细节。
朱标愣住了。他努力回忆,许久才不确定地说:“是……摊开的。儿臣将玉符放在他掌心,还轻轻合拢了他的手指……”
“合拢手指时,可感觉到僵硬?”
“有……有些僵硬,但不算太硬。”
朱元璋闭上眼睛。
人死后三个时辰左右,尸僵开始出现。若是摊开的手掌,要合拢需要用力。但若只是“有些僵硬”
不对。
老皇帝猛地睁开眼:“蒋瓛!”
“臣在!”
“去灵堂,现在,立刻查验太孙遗体!”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种可怕的冷静,“查体温,查尸斑,查一切该有的死后体征——给咱查清楚,他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
“遵旨!”
蒋瓛转身冲出去。
朱标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渗了出来,但他毫无知觉。
完了。
他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父皇已经怀疑到了这个地步,查验遗体,龟息散的状态绝对瞒不过经验丰富的仵作——哪怕不是仵作,只要摸到体温,一切都会暴露。
他抬起头,看向父亲。朱元璋背对着他,站在窗前,背影如山,却透着一种孤绝的寒意。
“父皇……”朱标的声音嘶哑,“若雄英……真的没死呢?”
朱元璋没有回头。
“那他就是在欺君。”老皇帝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欺君之罪,当如何,你该清楚。”
朱标瘫坐在地。
灵堂。
蒋瓛带着三名锦衣卫和一名老仵作匆匆赶到时,天已大亮。白幡在晨风中飘荡,香烛燃烧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棺椁还停在原位,未盖棺。
“刘仵作,仔细查验。”蒋瓛沉声道,“任何异常,立刻禀报。”
那老仵作约莫六十岁,干瘦,但一双手异常稳定。他走到棺边,先是仔细看了看遗体的面容,然后戴上一副薄皮手套。
第一查,体温。
他的手轻轻贴在“遗体”的脖颈侧。这是人体温最真实的部位之一。
入手冰凉。
但老仵作的眉头却微微皱起。他保持这个姿势,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感受。
忽然,他的手指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指挥使,”老仵作睁开眼睛,声音有些不确定,“体温……似乎比正常尸温略高一点。”
“一点是多少?”蒋瓛追问。
“常人死后六个时辰,尸温约下降十二到十五度。但太孙殿下‘薨’于昨夜戌时,至今已近六个时辰,按理说体温应与室温相近,但……”老仵作犹豫了一下,“但老朽感觉,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蒋瓛的心沉了下去。
他亲自伸手去探。确实,触感冰凉,但若静心感受,似乎真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若有若无的暖意。
像余烬将熄未熄。
“继续查。”蒋瓛的声音发紧。
第二查,尸斑。
老仵作轻轻掀开寿衣的一角,查看背部。人死后血液沉积,会在身体低下部位形成紫红色斑痕,这是判断死亡时间和姿势的重要依据。
但“遗体”的背部,只有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痕迹。
“这……”老仵作的额头冒出冷汗,“这尸斑……太浅了。按理说六个时辰,该是明显紫红色才对。”
第三查,角膜。
老仵作小心地撑开“遗体”的眼睑。人死后,角膜会逐渐浑浊,时间越长越明显。
但他看到的眼睛,角膜虽然失去了活人的光泽,却并未完全浑浊,甚至还保留着些许透明。
“不对……这不对……”老仵作喃喃自语,后退一步,脸色发白,“这体征……最多死了三个时辰,绝不到六个时辰!”
蒋瓛的呼吸几乎停止。
他猛地想起王景和在水牢里的话——“六个时辰后,体温会有一次‘回阳’。”
现在,正好是六个时辰左右。
“快!”蒋瓛厉声喝道,“去禀报陛下!快!”
一名锦衣卫转身狂奔。
但就在这一瞬间,异变突生。
棺椁中,“遗体”的右手食指,极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抽搐了一下。
只有蒋瓛看见了。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手,仿佛见了鬼。
然后,他看见那只手的食指,又动了一下——这次更明显,指关节弯曲,像在……轻轻敲击棺底。
咚。咚。咚。
三下。很轻,但在死寂的灵堂里,清晰可闻。
老仵作和另外两名锦衣卫也看见了。三人的脸色瞬间惨白,齐齐后退,其中一人甚至腿一软,跪倒在地。
“尸……尸变……”老仵作的声音在发抖。
蒋瓛的手按在了绣春刀柄上。他的心跳如擂鼓,但多年的训练让他强行镇定下来。
不是尸变。
是……活着。
太孙殿下,还活着。
他猛地转头,对那名跪地的锦衣卫低吼:“守住门!任何人不许进!违者格杀勿论!”
然后他冲到棺边,俯身,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急促地说:“殿下,若能听见,食指再动一下!”
食指弯曲,轻轻敲击。
一下。
蒋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他直起身,对老仵作和两名锦衣卫沉声道:“今日所见,若有半字泄露,诛九族。”
三人惊恐点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太监尖细的通报:
“陛下驾到——”
朱元璋到了。
蒋瓛猛地转身,看向棺椁中那只刚刚动过的手指,又看向殿门外越来越近的身影。
他只有三息时间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