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内的空气仿佛冻结了。
花柳成带着四个马仔堵在门口,将本就狭小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他们手里的钢管和砍刀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寒光,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死死盯住陈默,如同看着掉入陷阱的猎物。
“跑啊?点解唔跑啦?(怎么不跑了?)”花柳成吐掉嘴里的烟蒂,用钢管一下下敲打着门框,发出“哐哐”的声响,脸上带着猫捉老鼠的戏谑,“喺城寨同我玩捉迷藏?冚家铲(全家死光),今日唔打断你两条腿,我花柳成个名倒转写!”
他身后的马仔们也发出哄笑,慢慢围拢上来。
陈默背对着柜台,能感受到身后那道清冷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背上。他没有回头,只是将手里那攥得温热的十几块钱又握紧了些,大脑在飞速运转。
硬拼是死路一条。求饶?对方绝不会放过到嘴的肥肉,更何况还有昨天的旧怨。唯一的生机,在于攻心。
就在一个马仔伸手要抓向他衣领的瞬间,陈默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现场氛围格格不入的冷静:
“成哥,就是为了这七十五块港纸?”
他说话的同时,将一直紧握的右手摊开,那几张皱巴巴的十元、二十元港币散落在掌心,不多不少,正是七十五块。
花柳成的动作一顿,他身后的马仔们也愣了一下。他们没想到陈默会主动把钱拿出来。
“屌!识相就好!”花柳成狞笑一声,伸手就去抓钱,“早咁样唔系几好?(早这样不就好了)”
然而,陈默的手却猛地一收,让花柳成抓了个空。
“成哥,钱,可以给你。”陈默的目光平静地迎上花柳成瞬间变得凶狠的眼神,“但我有条数,想同你计清楚(算清楚)。”
“计你老母!”花柳成旁边一个脾气暴躁的马仔举起钢管就要砸下。
“等等!”花柳成却抬手拦住了他,他混迹城寨底层,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眼前这个“北佬”的镇定让他觉得有些反常。他倒想看看,这个死到临头的家伙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有屁快放!”
陈默不疾不徐,语气甚至带着点商讨的意味:“成哥,昨天你推我落水,我差点淹死。今天,我凭本事在拳档赢了七十五块。按理说,我们之间的账,昨天就该清了,甚至,你还欠我一条命。对不对?”
花柳成被这歪理说得一愣,随即怒极反笑:“清你老味(清你个头)!你条贱命值几个钱?”
“我的命不值钱。”陈默赞同地点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那龅牙明哥的面子,值不值钱?”
“关明哥咩事?(关明哥什么事)”花柳成皱眉。
“这七十五块,是明哥亲手赔给我的。”陈默晃了手中的钞票,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我刚从明哥的场子出来,转头就被你成哥抢了。传出去,外面的人会点谂(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是你花柳成唔俾面明哥(不给明哥面子),还是觉得明哥连自己场子里赢钱的客人都护不住?”
他顿了顿,看着花柳成瞬间变化的脸色,继续加码:“我系北佬,烂命一条,死咗都冇人理(死了都没人管)。但成哥你不同,你还要在城寨揾食(混饭吃)。为了这七十五块,得罪明哥,呢条数,划唔划得过(这笔账,划不划得来)?”
一番话,条理清晰,软中带硬,直接把个人恩怨上升到了挑战庄家权威的层面。
花柳成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他敢抢陈默,是因为陈默是没根脚的北佬。但龅牙明不一样,那是城寨里有头有脸的庄家,手下马仔众多,绝不是他花柳成这种底层混混能招惹的。陈默的话,正好戳中了他的软肋——他承担不起得罪龅牙明的风险。
几个马仔也面面相觑,显然被唬住了,手里的家伙都不自觉地垂低了些。
柜台后,那个一直沉默的清冷女子,捣药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看着陈默那不算宽阔、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墨玉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这年轻人,临危不乱,心思缜密,用几句话就巧妙地借用了更大的势力来制衡眼前的危机,不像是个普通的偷渡客。
“你你吓我啊?”花柳成色厉内荏地吼道,但语气已经没那么强硬。
“是不是吓你,成哥心里清楚。”陈默见火候已到,再次将手伸出,不过这次,他只递出了五十块钱,“和气生财。这五十块,当系我请几位兄弟饮茶(喝茶)。剩下二十五,我要睇医生,还要吃饭。成哥要是觉得可以,就拿去。要是觉得不行”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那就鱼死网破,看看龅牙明会不会找你麻烦。
花柳成盯着那五十块钱,又看看陈默那有恃无恐的眼神,内心挣扎无比。抢,怕惹祸;不抢,面子上又过不去,还在小弟面前丢了威信。
僵持了大概十几秒,花柳成猛地一把夺过那五十块钱,恶狠狠地指着陈默:“北佬默,算你狠!今日就俾面明哥!你条命暂时寄存在度,我睇你几时扑街(我看你什么时候倒霉)!我们走!”
说完,他悻悻地一挥手,带着几个同样心有不甘的马仔,骂骂咧咧地退出了医馆。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巷道深处,医馆内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才骤然一松。
陈默暗暗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刚才那番交锋,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万分,只要花柳成再多一分蛮横或者多一分智慧,他的算计都可能落空。
他转过身,对着柜台后的清冷女子,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刚才情急之下,打扰了姑娘,实在抱歉。没有出声揭穿。”他指的是自己虚张声势喊“差人”和借用龅牙明名头的事。这女子若当时表现出任何异常,都可能引起花柳成的怀疑。
女子放下手中的药杵,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手,声音依旧清冷,如同山涧泉水:“我没帮你什么。你自己解决的。”她看了一眼陈默手里剩下的二十五块钱,“你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
陈默这才感觉到身上多处传来隐痛,是昨天落水和刚才狂奔躲避时留下的擦伤和淤青。他摇了摇头:“皮外伤,不碍事。这点钱,也不够诊金。”
他顿了顿,看着女子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忽然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姓苏。”女子没有多说,只是报了个姓氏。
“苏姑娘。”陈默点点头,将这姓氏记在心里。这个女子身处龙蛇混杂的城寨,开着医馆,面对凶徒闯入却能如此镇定,绝非寻常之人。“今日之情,陈默记下了。日后若有能力,定当回报。”
苏晚晴(我们暂且为她赋予全名)看着陈默眼中那与此刻落魄处境截然不符的自信和认真,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淡淡道:“不必。看好你的命,城寨不是善地。”
陈默不再多言,再次道谢后,转身离开了医馆。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资本与这样一位神秘的女子有更多交集。当务之急,是尽快搞到更多的钱,获得安身立命的资本。
按照记忆中的约定,陈默在城寨边缘一处堆放废弃轮胎的角落,找到了躲藏在此、焦急万分的阿杰。
“默哥!你没事吧?!”阿杰看到陈默完好无损地出现,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连忙上下打量,“那些扑街有没有把你点样(把你怎么样)?钱钱被抢了?”
“我没事。”陈默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涌起一丝暖意。这个憨直的汉子,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收获的第一份忠诚。“钱还在,不过给了他们五十块饮茶费。”
陈默简单将医馆内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听得阿杰一愣一愣的,最后用力一拍大腿,满脸崇拜:“高!默哥你实在是太高了!几句话就吓退了花柳成那个冚家铲!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搬出明哥来吓他!”
陈默笑了笑,没解释这其中的心理博弈和风险。他拿出剩下的二十五块,又接过阿杰完好无损带出来的那五十五块(阿杰自己的二十块加上陈默之前赢的三十五块本金)。现在,他们手头总共有 八十块港币。
距离他计划中的第一桶金,还差得远。
“默哥,现在我们有钱了,接下来点做(怎么做)?再去赌拳?”阿杰摩拳擦掌,显然对陈默的“预言”能力充满了信心。
“赌拳可一不可再。”陈默摇摇头,“龅牙明已经注意到我们,再去就是自投罗网。而且,靠这种零散的下注,太慢。”
他的目光投向城寨之外,仿佛能穿透那些杂乱无章的建筑,看到那片更广阔的天地。“我们要玩,就玩一票大的,而且要快。”
“大的?玩咩大嘅?(玩什么大的)”阿杰好奇地问。
陈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阿杰,你对股票,了解多少?”
“股股票?”阿杰一脸茫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唔识(不认识),听就听过,系唔系喺交易所,好有钱嘅人玩嘅嘢?(是不是在交易所,很有钱的人玩的东西)”
“没错。”陈默点点头,“就是有钱人玩的东西。但我们很快也会是有钱人。”
他清晰地记得,就在1992年的这个夏天,港股有一波因为内地南巡讲话带来的政策利好而启动的行情。其中有一只名为“永盛科技”的老牌电子股,因为一则即将获得内地大额订单的传闻,会在未来短短几天内,股价从几毛钱飙升到接近两块钱!涨幅超过三倍!
这是他利用信息差,快速且相对安全地获取第一桶金的绝佳机会!赌拳是刀口舔血,而炒股,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对于他而言,同样是降维打击!
“走,阿杰。”陈默将八十块钱小心收好,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充满斗志,“我们去中环。”
“去去中环?”阿杰吓了一跳,“默哥,我哋呢个样(我们这个样子)”他们两人衣衫褴褛,浑身还带着城寨的污浊气息,去香港最繁华、最光鲜的金融中心中环,简直就像乞丐闯进皇宫。
“样子不重要。”陈默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重要的是我们口袋里即将拥有的资本。记住,阿杰,从今天起,忘记你是个城寨混混。你是我陈默的兄弟,是未来金融帝国的开国元勋!”
阿杰被这番话激得热血沸腾,虽然不太明白“金融帝国”具体是啥,但感觉非常厉害。他用力挺起胸膛:“系!默哥!我跟你去中环!”
两人离开九龙城寨,搭乘天星小轮渡过维多利亚港。当陈默站在船头,看着对岸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在阳光下闪耀,感受着咸湿的海风拂面,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
前世的他,就是在这样的金融森林里搏杀登顶,又坠落深渊。
这一世,他将再次从这里起步,但目标,将是前所未有的巅峰!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们第一道考验。当他们踏入中环那些光鲜亮丽的证券行时,迎接他们的无不是鄙夷、警惕和直接驱赶的目光。
“唔该(请问),我想开个户头买股票。”陈默走进一家看起来规模不小的证券行,对柜台后的职员说道。
那职员穿着笔挺的西装,打量了一下陈默和阿杰的穿着,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用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生硬普通话说道:“先生,我们这里开户有最低资金要求的。”
“多少?”
“一万港币。”职员报出一个数字,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他根本不相信这两个像刚从难民营出来的人能拿出一万块。
阿杰一听就急了:“一万?抢钱啊!”
陈默拉住了他,面色不变。他知道这是常态,九十年代的香港,证券交易远未普及,门槛极高,根本不是普通市民能参与的。
他没有纠缠,转身就走。一连走了几家,情况大同小异,有的甚至直接让保安请他们离开。
阿杰垂头丧气:“默哥,点算(怎么办)?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陈默站在熙熙攘攘的中环街头,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名士和衣着光鲜的白领,眼神微眯。正规渠道行不通,那就走非正规的。
他记得,这个年代,在中环的一些小巷里,存在着不少“驳脚经纪”和“地下钱庄”,他们专门为那些不够资格进入正规券商,或者想进行一些灰色交易的人提供服务,当然,手续费和风险也更高。
“跟我来。”陈默凭着前世的记忆和敏锐的观察,带着阿杰钻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巷子。
几经周折,他们终于在一个挂着“财务咨询”模糊牌子的二楼,找到了一个烟雾缭绕、环境嘈杂的地下交易点。这里的人形形色色,有穿着拖鞋的师奶,也有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个落魄账房先生的中年男人接待了他们。
“开户?买永盛科技?”账房先生听完陈默的要求,透过镜片打量着他,“后生仔,有眼光。最近这只股是有点风声。手续费十个点(10),而且,只做现金。”
十个点!简直是抢劫!阿杰差点又要跳起来。
陈默却只是皱了皱眉,这个代价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拿出那珍贵的八十块钱:“全部买入。”
账房先生点了点钱,熟练地开出一张手写的、没有任何保障的交易凭证,仿佛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行了,帮你挂单了。赚了钱,记得请我饮茶。”
拿着那张轻飘飘却承载着他们全部希望的凭证,走出地下交易点,阿杰依然觉得像是在做梦。
“默哥,我们我们真的拿全部身家买了那张纸?”他看着手里那张简陋的凭证,感觉极不真实。
“不是纸。”陈默望着中环灰蓝色的天空,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属于胜利者的、冰冷的笑容,“是通往未来的船票。”
“等着吧,阿杰。很快,你就会看到,这八十块,是如何变成八百、八千,甚至八万的!”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条混乱而充满机遇的巷子里,悄然播下了帝国崛起的第一颗种子。而远在九龙城寨那间清冷的跌打医馆里,名为苏晚晴的女子,也绝不会是他们生命中唯一的过客。维多利亚港的风,已经开始为新的传奇加速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