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兰格指尖勾住治疗室的门闩时,指腹还带着绷带的糙感。
他放轻动作,木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像怕惊扰了舱室里的沉睡——阿漂趴在床边的呼吸还匀着,散华靠在墙角的身影也没动,他才悄无声息地退出来,融进门外的夜色里。
今夜的月光够亮,清辉漫过城外的荒原,把草尖的露水压得发亮,也把他褴褛的黑袍洗得泛白。胸口那道伤还在隐隐作痛,愈合的皮肉下像有根细针在钻,可这点痛远不及心里的闷——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没走多远,老树的影子就在月色里铺展开来,枝干虬结如沉默的骨,月光从枝桠间漏下来,在树根处织成张破碎的网。
三天前他来过这里,靠在树干上数过天上的星,那时还觉得这片夜能装下所有迷茫,现在却觉得连风都在逼他说话。
树根处的篝火余灰还在,一圈焦黑的印记嵌在草间。
他在树旁站定,抬手按了按胸口。才几天啊,有些动作快得像本能——无冠者的剑枪朝秧秧飞过来时,他像被什么推了一把,硬生生挡在前面;
伤痕的影子漫过来时,他想都没想就张开手臂,把阿漂和秧秧护在身后;
还有那次在陌生空间,杀红了眼劈开裂痕,转头看见阿漂、散华、今汐站在那里,握着刀的手像被无形的绳拽着,“哐当”一声就松了劲。
这些事过后,他总在夜里反复想:为什么?他一个死人,凭什么要护着谁?可脑子里只有白茫茫的雾,什么答案都抓不住。
身侧忽然腾起暗红微光,血焰丝丝缕缕缠上来,凝出那道与他一模一样的身影。
白发垂落,黑袍褴褛,连胸口那道伤都分毫不差,轮廓边缘的红光在月色里轻轻晃,像团烧不尽的余烬。
“又跑出来了。”虚影开口,声音与他自己的重合,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治疗室待不住,舱室也待不住?”
古兰格猛地转头,眼里瞬间窜起血光,连牙关都咬得发紧。
“待得住?”他扯着嘴角笑,笑声里裹着冰碴
“一个死人,有什么资格‘待’在任何地方?治疗室的床是给活人躺的,舱室的空气是给活人呼吸的——我躺不惯,也吸不惯。”
“你不是在‘待’,是在躲。”
虚影忽然说,目光掠过他按在胸口的手,红光里藏着点沉郁的了然
“躲那些让你忍不住伸手的瞬间,躲那些让你觉得‘活着’的暖意。”
“我躲?”
古兰格往前逼了两步,几乎要撞上对方的轮廓,眼底的红像要淌出来,
“我躲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胸口剧烈起伏,黑袍下的肋骨都在发颤
“我早就死了!在来这里之前,心脏就不跳了,血就凉透了——为什么要把我拽到这里?!这里的风是热的,人的呼吸是暖的,连疼都是真的这些都不该是我该碰的!”
血焰在掌心炸开,凝成泛着红光的刃。他挥刀砍向虚影,刀锋穿过那道轮廓时,只掀起阵涟漪,红光晃了晃,又稳稳地凝在原地。
“为什么当时不让我死在那里?!”
他又吼,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短刃在掌心抖得厉害
“死在该我死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烂掉,被虫啃,被土埋,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让我醒过来?醒过来看着这些人,做这些事,连自己伸出去的手都管不住——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刀刃再一次落空,他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老树的树干,震得他喉头发腥。胸口的伤被扯得剧痛,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混着白发贴在脸颊上,又凉又痒。
“为什么不能给我想要的平静?!”
这句吼出来时,他的声音里带了点破碎的颤,却没有泪,只有种近乎崩溃的绝望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不想醒,不想动,不想再被什么东西勾着走——我死的时候就该得到平静了,为什么到了这里,连这点念想都成了奢望?!”
“你说的平静,是真的平静吗?”
虚影反问,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根细针,挑开他嘶吼下的迷茫
“还是你怕了?怕那双手伸出去就收不回,怕护着的人成了牵挂,怕哪天再失去时,比死更疼?”
“我怕?”
古兰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兽,猛地抬头,眼里的红更盛
“我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疼?我死的时候疼得比现在狠十倍!我只是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挡在秧秧前面?为什么要护着阿漂她们?为什么看见她们站在那里,就下不去手?!”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指节发白
“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凭什么要管这些事?!”
“凭刻在骨里的习惯。”虚影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
“有些东西比记忆更顽固,藏在本能里,藏在你下意识张开的手臂里,藏在你收刀的瞬间里。”
他顿了顿,红光在眼底轻轻晃
“你总觉得自己是死人,可那双手护着人的时候,比谁都像活着。”
,!
“你闭嘴!”
古兰格猛地将短刃砸在地上,血焰撞在草叶上,溅起片火星
“别跟我提什么本能!我没有那种东西!我只是只是倒霉,刚好站在那里而已!”
“是吗?”
虚影微微倾身,红光映着他的脸,与古兰格的轮廓重叠在一起
“那为什么每次‘刚好’站在那里的,都是你?为什么‘刚好’伸出手的,都是你?”
他的声音里添了丝淡淡的指引
“有些责任,有些牵挂,不是你忘了,就不存在的。它们像种子,埋在你骨头里,哪怕你以为自己死透了,遇到合适的土壤,还是会发芽。”
古兰格愣住了。
责任?牵挂?这些词像石子投进他混沌的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他想起挡枪时,脑子里只有“不能让她有事”;护着阿漂她们时,只觉得“不能让她们被伤到”;收刀的瞬间,哪怕意识模糊,也清楚“不能对她们动手”。
这些念头快得像闪电,他来不及细想,却做得分毫不差。
“我是你的一部分。”
虚影忽然说,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草叶
“从你第一次下意识张开手臂时,就是。你抗拒的不是我,是你自己都没察觉的、活着的证明。”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古兰格忽然吼道,这一次不是愤怒,是近乎哀求的崩溃
“你说啊!我该怎么办?继续当我的死人,还是还是承认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们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
虚影的声音落在耳边,依旧平静,却带着种沉郁的了然
“但你护着谁,牵挂谁,是你自己说了算。是把那些伸出的手收回来,还是让它们继续护着该护的人——从来都在你手里。”
“我没有选择!”古兰格激动地吼道“我是个死人!死人没有选择的权利!”
“死了的人,才更该知道‘活’的分量。”虚影说,“你觉得自己没选择,只是因为你不敢选。”
暗红的微光开始淡化,像被月色吸走了似的,虚影的轮廓一点点变得透明。
“那些下意识的动作,不是枷锁。”
他最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是你还没忘记的,该走的路。”
红光彻底散了,树旁只剩古兰格一人。他还坐在地上,背靠着老树,胸口的伤隐隐作痛,眼里的红还没褪尽。
夜风吹过,带起他褴褛的袍角,露出的皮肤在月光下白得像纸,又脆弱得像随时会碎。
心里的乱麻缠得更紧了。虚影的话像颗石子,投进他死寂的湖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那些“下意识”的瞬间,好像比“我是死人”这四个字,更让他觉得真实。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踩在带露的草叶上,软得像落雪。
古兰格猛地抬头,月光恰好落在来人脸上——是散华。
她的衣角沾了些草屑,显然是找了不少路,额前的碎发被夜风吹得有些乱,那曾被他用白华治过的右眼,此刻在月色里望着他,眼底带着点深夜寻人的急切,还有撞见他失态的局促。
散华是被颈侧的凉意惊醒的。睁眼时,墙角的月光空了一块——古兰格不在了。她下意识看向床边,阿漂还蜷着,黑发遮着脸,呼吸匀得像猫。
没敢叫醒她,只顺手抄起搭在臂弯的讯刃,循着那点若有若无的气息往城外走。没想到真的在这里找到他。
“我醒来看你不在。”
她的声音压得很轻,怕惊了这夜的静,目光掠过他发红的眼尾,又很快移开,落在他按在胸口的手上
“阿漂还睡着,我就自己过来了。”她顿了顿,声音里添了点不易察觉的担忧,“你还好吗?”
古兰格没说话,只是望着她。月光落在散华的发梢上,镀了层银边,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安静得像株在夜里开的花。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刚才吼了那么多,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散华踏着草叶的轻响走近时,古兰格正背对着她,黑袍在月光里微微起伏。
他听见动静,却没回头,只是指尖在草皮上掐出更深的印子——胸腔里的乱麻还在缠,虚影的话、“死人”的妄念、那些下意识的护佑,像无数根线在拉扯,扯得他骨头缝都发疼。
她在他身后站了片刻,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右眼在月色里清亮的光。“治疗室的药你没带。”她开口,声音比夜风还轻,带着点生涩的迟疑,像是在确认什么。
古兰格的肩线动了动,没应声。
他知道自己逃出来时有多仓促,后背的伤还在隐隐作痒,可比起身体的疼,心里的空茫更难熬——他到底在怕什么?怕这“活”的滋味太真,还是怕自己根本不配拥有?
散华没再追问,只是提着裙摆,在他身侧坐下,隔着半臂的距离。两人之间的沉默像浸了月光的水,凉丝丝的,却不觉得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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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眼望了望他紧绷的侧脸,忽然伸出双手,用食指轻轻勾起自己的嘴角。
那弧度僵硬得像被风冻住的草叶,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显然是极生涩的尝试,却已是她能递出的最柔软的姿态。
“别想太多。”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声音里带着点被牵扯的微哑,尾音轻得像要被风吹散。
古兰格恰在此时转头,目光撞进她眼里。
那抹刻意的微笑在月光下有些滑稽,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右眼的光却亮得像落了星子。
一瞬间,他脑子里的拉扯忽然静了——那些“该不该存在”的嘶吼、“死人”的自我否定,好像都被这笨拙的温柔撞得退了退。
他看着她指尖勾着嘴角的模样,忽然想起舱室里她靠在墙角时,睫毛投下的浅影;想起她被白华覆眼时,微微发颤的眼睑;这些碎片像温水,一点点漫过他冰封的心底,烫得他指尖发麻。
为什么看到她这副样子,心里的刺会软下来?他想不通,只觉得喉咙发紧,有股莫名的冲动在往上涌。
喉结滚动间,他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头的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僵了一下。散华的手微凉,指腹带着常年握笔处理公文留下的薄茧,此刻被他温热的掌心裹住,像块被焐着的玉,微微颤了颤。古兰格也愣住了——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举动?
可掌心的触感太真,她的微颤太真,连带着他胸腔里的心跳都好像清晰了些。那些自我否定的声音还在吵,却被这真实的温度压下去了大半。
他忽然用力,将她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散华没防备,身体微微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近,呼吸在夜空中交缠。她身上的气息混着夜露的清冽,钻进他的鼻腔,像根羽毛,轻轻搔着他心底最软的地方。
“古”散华刚要开口,声音里带着慌乱。
古兰格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理智还在尖叫“不该”,情感却像脱缰的兽——他想确认,想抓住这真实的暖意,想告诉自己这不是幻梦。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揽住了她的纤腰。
掌心贴在她腰侧的布料上,能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像只受惊的鸟。
可这僵硬里,没有厌恶,只有无措。
这无措像道许可,让他心里的冲动彻底破了堤。
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自我怀疑的痛苦、对牵绊的恐惧、对真实的渴望,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缠成一团,最终化作一个莫名的决定。
他低头,视线落在她微张的唇上。那里沾着点夜露的湿,在月光下泛着浅淡的光。他缓缓凑了上去,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在确认自己是否真的活着。
“古兰格,你…唔唔唔!”
唇瓣相触的瞬间,散华浑身一震,瞳孔里的月光碎成一片。
他的吻很轻,带着点生涩的笨拙,却异常执着,像在描摹她的轮廓,又像在索取一份确认。
“唔…古兰格…快放手…唔唔唔!”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抵在他的胸膛,想推开他,可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感受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时,浑身却忽然软了下来,那点推拒的力气也散了。
夜风吹过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掩盖两人急促的呼吸。
月光漫过他们交叠的身影,将散华泛红的耳根、古兰格微颤的睫毛,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白。
他的吻渐渐深了些,带着压抑许久的情绪,执着地流连,仿佛要将这片刻的真实,狠狠烙进自己的骨血里。
散华闭着眼,睫毛剧烈地颤抖,抵在他胸口的手慢慢攥紧,抓皱了他褴褛的黑袍。
她不懂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却在他的吻里,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暖意,顺着唇齿间漫开,渐渐熨帖了心底某处从未被触碰过的角落。
夜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两人的呼吸在月光里交缠,带着草叶的清冽与彼此的温度。
散华的手不知何时攀上他的肩,指尖无意识地抓紧他的衣料,像是抓住一根浮木。
他的吻渐渐下移,掠过她的下颌,落在颈侧的肌肤上。那里的皮肤细腻温热,引得他微微喟叹。
散华的身体绷紧又放松,像被潮水漫过的沙滩,所有的抗拒都在这滚烫的亲近里融化成无声的接纳。
远处的荒原在月光下泛着银浪,老树的影子在他们身上轻轻摇晃,将这片刻的纠缠,藏进了深夜的寂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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