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终于在腊月二十七的清晨停住。天地间一片皑皑,积雪反射着稀薄的冬日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晶莹剔透。寒风依旧刺骨,但空气格外清冽,吸一口,肺腑都为之一振。“古今阁”工作室里,暖气嘶嘶作响,窗户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将外界的银装素裹晕染成一片朦胧而宁静的光影。铁函应急处理带来的那份紧张与地底的阴冷气息,似乎也被这纯净的雪光与室内的暖意悄然中和、沉淀。工作台空着,像一块覆雪的安静田地,等待着春的叩问。
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街上的年味也愈发浓了,偶尔有零星的鞭炮声穿透寒寂的空气传来。腊月二十八这天上午,雪后初霁,阳光难得地有了几分暖意。门上的铜铃被轻轻摇响,声音在雪后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脆。
推门进来的,是一位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穿着臃肿的藏青色棉袍、头戴翻毛皮帽的老人。他约莫七十多岁,脸上刻着高原阳光与风霜留下的深壑皱纹,但腰板挺直,眼神明亮锐利,像鹰隼一样。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穿着厚实、脸颊冻得通红的年轻人,是他的孙子。老人手里提着一个用老旧牦牛皮包裹的、鼓鼓囊囊的长条形物件,虽然包裹严实,但依稀能看出是某种乐器的形状。
“扎西德勒!”老人一进门,便用洪亮的嗓音道了一声吉祥话,声音里带着高原人特有的爽朗与厚重,“这里是苏见远和林微师傅的工作室吗?我是从阿坝草原上来的,我叫格桑。这是我的孙子,次仁。”
“扎西德勒!格桑大叔,次仁,快请进,暖和暖和。”林微连忙上前招呼,苏见远也端来了热茶。
格桑老人谢过,将手中的牦牛皮包裹小心地放在工作台边的地上,并没有立刻打开。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接过热茶喝了一大口,才说道:“我们草原上的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这次赶了几天的路,冒雪过来,是想请两位师傅,救救我们寺庙里的‘老伙伴’。”
他用脚轻轻点了点地上的包裹:“是一面‘柄鼓’,我们藏传佛教寺院里做法事、跳羌姆(宗教舞蹈)时用的。不是那种挂在架子上双面敲的大鼓,是单手握着长柄、摇动着用弯锤敲击的单面鼓。”
次仁在一旁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补充:“是我们‘噶丹松赞林寺’(老人所在的寺庙)的老鼓,听说有一百多年了,一直用着。上个月冬天法会最后一天,鼓手老喇嘛不小心手滑,鼓掉在了石阶上就坏了。寺庙里会修法器的人年前出门去了,一时回不来。爷爷说,这鼓老了,受了伤,等不起,听说你们汉地有能修百样物件的高人,就带着我,把鼓请来了。”
格桑老人点点头,神色变得郑重,他蹲下身,解开牦牛皮包裹的系绳,层层揭开。里面露出的,果然是一面藏传佛教的柄鼓。
鼓身不大,鼓面直径约四十厘米,鼓腔呈扁圆形,深度约十五厘米。鼓腔木质,颜色深褐,表面涂着暗红色的漆,漆面早已斑驳,露出木纹,但依稀可见当初彩绘的莲花、金刚杵等宗教图案的残迹。鼓腔一侧,嵌接着一根长约一米的圆形木柄,柄身也被摩挲得光滑油亮。鼓面蒙着兽皮(可能是山羊皮或小牛皮),皮色暗黄,紧绷平整,皮面中央绘有彩色的“雍仲”符号(卍字纹,寓意永恒吉祥),但颜色已暗淡模糊。兽皮边缘用宽窄不一的皮绳,以复杂的方式紧紧地捆扎固定在鼓腔边缘的铜钉上。
然而,此刻这面本应庄严的法器,却带着触目惊心的伤痕。鼓腔靠近鼓面边缘的位置,被砸出了一道长约二十厘米的、不规则的裂口,木料破碎,漆皮剥落,甚至能看到鼓腔内部的支撑木筋。裂口导致鼓面一侧的蒙皮失去了支撑,明显松弛下垂。更严重的是,蒙皮本身在撞击点附近,也出现了一片放射状的裂纹和凹陷,皮纤维受损,彩绘的“雍仲”符号在这一区域断裂、模糊。鼓柄与鼓腔的连接处,也因撞击而有些松动。整面鼓看上去破败不堪,失去了法器应有的威严与完整。
“这面鼓,从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就在寺庙里了。”格桑老人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鼓腔上残存的莲花彩绘,眼神充满痛惜,“每一次法会,每一次羌姆,它的声音都跟着诵经声一起,传到草原的每一个角落。草原上的人,听着它的声音,心里就安稳。现在它哑了,破了,寺庙里的喇嘛们心里都空落落的。尤其是我,从小听着它的声音长大,后来还做过几年的鼓手我不能眼看着它就这么毁了。求求二位师傅,看看能不能把它修好?让它还能发出声音,回到寺庙的法座上?”
苏见远和林微仔细察看着这面破损的柄鼓。藏传佛教法器的修复,涉及宗教文化、特殊材料和工艺,需格外慎重。不仅要恢复其结构完整和发声功能,还要尊重其宗教意涵和审美特征。
“格桑大叔,这面鼓的修复,难点在于鼓腔木料的修补、蒙皮的重新张紧固定,以及彩绘图案的局部补全。”林微谨慎地说道,“鼓腔的裂口需要清理、拼接、粘合,并用与原有木料相近的材料进行补缺,补缺处还要模仿原有的漆色和彩绘。蒙皮如果只是松弛,可以尝试重新湿润、张紧、固定;但如果皮纤维损伤严重,可能需要进行局部修补甚至更换部分皮料,这会影响音色。彩绘的补全,也需要了解其宗教含义和绘画风格。修复后,鼓的声音可能无法与从前完全一样,但我们会尽力使其恢复洪亮、庄严的音色。您能接受吗?”
!格桑老人认真地听着,重重点头:“我懂!就像人老了,伤了,治好之后,声音可能会变一点,但只要还能虔诚地诵念,就还是好的。新的木头、新的皮子,只要用得对,做得诚心,佛祖不会怪罪。鼓的声音,重要的是那颗‘心’,不是一模一样。拜托了!”
商议既定,格桑老人和次仁留下了柄鼓,支付了定金,并留下了一些从寺庙带来的、用于补漆的矿物颜料粉末和一小块陈年的、未经处理的羊皮。他们将在城里亲戚家暂住,等待修复进展。
送走祖孙俩,工作室里多了一面沉默的、带着高原风雪气息与宗教庄严的破鼓。空气中仿佛也浸染了一丝酥油和藏香的味道。
修复工作开始。首先是细致的记录与拆解。他们从各个角度拍摄了高清照片,记录了鼓腔的裂口形态、彩绘图案、蒙皮破损情况以及鼓柄连接方式。然后,极其小心地开始拆解——这需要先解开固定蒙皮的皮绳。
皮绳捆扎得异常结实,且因年代久远而硬化。他们用特制的工具和少量润滑剂,花了很长时间,才将皮绳一一解开,既未损伤皮绳本身,也未伤及鼓腔边缘的铜钉。蒙皮被小心地取下,平铺在软垫上。鼓腔和鼓柄得以完全暴露。
接下来,处理鼓腔的裂口。他们用微型工具清理了裂口处的碎木屑和松散漆皮,露出了相对干净的木质断面。断面参差不齐,但大致可以拼合。他们使用高强度的木材粘合剂,将裂口两侧的木料仔细对位、粘合,并用特制的夹具从内外两侧施加均匀的压力固定。对于缺失的小块木料,则用从鼓腔内部不显眼处取下的、同种的老木料进行补雕、镶嵌,确保纹理走向一致。
粘合剂固化后,对补木区域进行精细的雕刻打磨,使其与鼓腔原有弧度完全吻合。然后,开始处理漆面和彩绘。他们用采集的矿物颜料粉末,参照残存的颜色和图案,调制出暗红底漆和彩绘颜料。先涂刷底漆,干燥打磨后,再小心翼翼地补绘莲花、金刚杵等残缺的图案。新绘部分力求与原作风格一致,但笔触和颜色在近处可辨,以示区分。
鼓柄连接处的松动,通过添加暗榫和粘合剂进行了加固。
与此同时,处理蒙皮。皮面的放射状裂纹和凹陷处,皮纤维确实受损。他们决定进行局部修补。将带来的老羊皮裁剪成与破损区域形状吻合的小片,用特制的皮胶粘合在破损处的背面,起到加固和支撑作用。然后,对整张蒙皮进行极其温和的清洁和回湿处理,恢复其一定的柔韧性。
最关键的一步是重新蒙皮。他们将处理好的蒙皮覆盖回鼓腔上,边缘对齐。然后,沿用原来的皮绳(以及少量补充的新皮绳),按照传统的、复杂的捆扎方式,将蒙皮重新紧绷地固定在鼓腔边缘的铜钉上。这个过程中,需要不断调整皮绳的松紧度和均匀度,确保鼓面张力适中、平整,这是决定鼓音好坏的关键。他们反复调试,轻轻敲击,听辨音色,直到鼓声恢复洪亮、扎实、共鸣良好的状态,虽不及全新时那般清脆,却多了一份历经修复后的、沉厚温润的韵味。
最后,对鼓柄和鼓腔整体进行清洁、上蜡保养,恢复其温润的光泽。
全部工作完成,已是正月初五。修复后的柄鼓,被安置在一个特制的架子上。鼓腔修复处漆色协调,彩绘完整。蒙皮紧绷平整,“雍仲”符号清晰可辨,局部修补的痕迹在侧面隐约可见。轻轻摇动鼓柄,用特制的弯锤(格桑老人留下的)敲击鼓面,发出“咚——嗡——”的沉厚声响,余韵悠长,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庄严感。
格桑老人和次仁在正月初六这天前来。当覆盖的毡布被揭开,看到修复完好、静静矗立的柄鼓时,格桑老人怔住了,随即,他快步上前,伸出双手,却并未立刻触碰,而是围着鼓缓缓走了一圈,仔细看着每一处修复细节。最后,他拿起旁边的弯锤,深吸一口气,手腕轻抖,敲击在鼓面上。
“咚——!”
浑厚而庄严的鼓声在工作室内回荡开来,仿佛带着草原的风和寺庙的诵经声。
老人又敲了几下,鼓声连贯,音色沉静稳定。他的眼睛湿润了,放下鼓锤,双手合十,对着鼓,也对着苏见远和林微,深深地鞠了一躬。
“好了真的好了”他声音哽咽,“声音更厚了,像一位伤愈后更加沉稳的长者。佛祖保佑,它又能‘说话’了。谢谢,谢谢你们!”
次仁也激动不已,连声道谢。他们付清了尾款,并将带来的一条洁白哈达和一小袋珍贵的藏红花赠予苏见远和林微。
格桑老人亲自用新的牦牛皮和绸缎,将柄鼓仔细包裹好,由次仁小心地背负起来。祖孙二人再次道谢,踏上了返回高原草原的归程。门外,雪已开始融化,阳光下的雪水滴滴答答,像是为这面重获新生的法鼓奏响的送行曲。
工作室里,那浑厚的鼓声似乎还在空气中隐隐振动,混合着哈达的洁净气息与藏红花的微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鼓声如雷,曾是沟通人神、安抚心灵的古老语言。”林微望着窗外渐融的积雪,轻声道,“一道裂痕,几乎让这语言喑哑。修复,不仅是补木缀皮,更是重新调校那面‘皮膜’与‘腔体’的共鸣关系,让那股源于虔诚击打的振动,能再次通过完整的形体,转化为悠远而庄严的声波,回荡在信仰的天空下。”
苏见远整理着那些用于皮绳捆扎和木料雕补的工具,点了点头:“嗯。宗教法器的修复,最具‘通灵’意味。它不仅是物质的修复,更是对其神圣功能与象征意义的修复与确认。我们的工作,需要怀着对异文化的深切尊重与理解,小心翼翼地让破损的‘通道’(法器)恢复畅通,使其承载的宗教实践与精神寄托,能够继续通过这个‘物’的媒介,顺畅地表达与传递。这面柄鼓的‘复鸣’,接通的不仅是一段音声,更是一条连接草原信仰与当代实践的精神脉络。”
冬雪消融,春意在即。工作室里,一面藏传佛教柄鼓的“重响”与“归位”,为这个年关增添了一份跨越民族与信仰的庄严暖意。而“古今阁”中,下一件需要被修复“通灵”功能、被调校“精神共鸣”的时光法器或圣物,或许正藏在某座雪山下的寺院、某个即将举行仪式的神龛里,静候着与这双手、与这份对“神圣之器”的深刻敬畏相遇。时光在鼓皮上铭刻了亿万次虔诚的叩击,而修复者,便是那叩击声的接续者与聆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