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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扇骨(1 / 1)

盛夏的蝉鸣终于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声浪,空气灼热粘稠,连风也带着沉甸甸的暑气。梧桐叶的绿意浓得近乎墨色,在烈日下纹丝不动,只在傍晚时分,才随着偶尔掠过的一丝热风懒懒地晃动。“古今阁”工作室里,空调稳定地送出凉风,与窗外蒸腾的世界隔绝。藤编背篓带来的山野气息与家族温情,似乎也被这室内的恒温小心地保存着,混合着各种修复材料固有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氛围。工作台光洁,反射着透过纱帘的、被柔化了的日光,等待着下一段故事的展开。

午后,暑气最盛之时,门被轻轻叩响。进来的是一位年约七旬、须发花白的老先生。他穿着浅灰色的确良短袖衬衫,西裤笔挺,戴着一副老式的金丝边眼镜,手里提着一个深棕色的、皮质已经有些磨损的公文包。他步履从容,气质儒雅,眉宇间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与珍重。

“苏老师,林老师,冒昧打扰。”老先生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我姓徐,是师大退休的历史教师。今日前来,是想请二位为一把旧扇‘续命’。”

他将公文包放在工作台上,打开锁扣,取出的并非文件,而是一个细长的、用深蓝色锦缎包裹的匣子。打开锦缎,里面是一个紫檀木的长条盒,盒盖上阴刻着简单的竹石纹样。再打开木盒,柔软的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把折扇。

扇子闭合着,长约三十厘米。扇骨是湘妃竹,竹皮上天然的紫褐色斑痕(泪痕)清晰优美,色泽沉静。大骨(外侧的两根主骨)打磨光滑,边缘起线,做工精良。扇钉是牛角制成,颜色温润。然而,在扇子闭合状态的中段,明显能看到几根扇骨的位置不正,似乎有断裂或变形。

徐老先生戴上白手套,极其小心地将扇子取出,在铺了软垫的工作台上,缓缓展开。

扇面完全展开,宽约五十厘米。纸张是上好的仿古宣,颜色米黄,已呈现自然的旧色。扇面一面是墨笔山水,构图疏朗,远山近水,草亭孤舟,笔意清旷淡远,有元代倪瓒遗风,但更添几分文秀之气。另一面是蝇头小楷,抄录着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字迹娟秀工整,笔力内蕴。书画均无落款,只有几方闲章,印文模糊。书画本身保存尚好,墨色沉静,只有些许因反复开合造成的折痕和极淡的污渍。

问题出在扇骨。当扇子完全展开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左侧的第三、第五根小骨(细骨)从中间断裂,导致扇面局部失去支撑,微微塌陷;右侧的第二根小骨也有裂痕;更严重的是,下方的一根大骨在靠近扇钉处,有一道斜向的裂纹,且微微变形,导致扇子开合时,这一侧明显滞涩不顺,并伴有细微的“吱嘎”声。此外,扇骨的边角处有多处细微的磕碰和磨损,包浆却也因此显得温润。

“这是我祖父的遗物。”徐老先生指着扇面上的书画,眼神充满怀念,“祖父是前清的秀才,后来以教书、鬻字画为生,一生清贫,但雅好文艺。这把扇子,是他壮年时请一位制扇名手定制扇骨,自己亲自书画而成,是他最心爱之物,用了大半辈子。扇面上的山水和字,都是他的心境写照。后来传给了我父亲,又传给了我。我年幼时,还见过祖父在夏夜摇着这把扇子,给我讲古文。”

他叹了口气,手指虚点着那几处断裂的扇骨:“年深日久,开合次数太多,竹骨终究还是老了、脆了。尤其是这根大骨上的裂和变形,我担心再用力,整把扇子都会散掉。可若就此将它永远合上、收起来,又觉得辜负了祖父制扇、书画、并使用它纳凉抒怀的本意。所以想请二位看看,能否将这些断裂的竹骨修复,让它还能安稳地开合,哪怕只是偶尔拿出来看看、轻轻摇一摇,感受一下祖父当年的清风?”

苏见远和林微仔细审视。折扇修复是精细活,尤其是这种书画与扇骨俱佳、且承载深厚情感的文玩。修复需兼顾结构牢固与外观协调,不能影响扇面的平整和开合的顺滑。

“徐老,折扇扇骨的修复,主要有接骨、补骨、紧钉几种方法。”林微用镊子轻轻拨动那根断裂的小骨,观察断开情况,“对于这种完全断裂的小骨,通常需要在其内部植入细竹签或金属丝作为‘芯’,外部再用与原材料颜色、纹理相近的竹片包裹粘合,恢复其强度和外观。大骨上的裂纹和变形,则需要更复杂的矫形和加固。所有修复都必须极其精细,不能增加扇骨的厚度或重量,影响开合。而且,修复痕迹要尽可能隐蔽。”

徐老先生点头:“我明白。不求完全无痕,但求坚固、顺滑、协调。让它还能作为一把完整的扇子存在,而不是一堆需要小心供起来的碎片。一切就拜托二位了。”

他留下了折扇,签署了委托协议,并再三表示费用不是问题,只求稳妥。

送走徐老,工作室里多了一把沉默的、带着文人清风与家族记忆的折扇。竹骨的清香与陈年纸张的气息淡淡交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修复工作开始。首先是谨慎的拆解。他们需要将扇面与扇骨分离,以便单独处理扇骨。这需要极高的技巧,既要拆开连接扇面与扇骨的“扇面纸”(通常用浆糊粘合),又不能损伤扇面本身。他们用蒸汽熏蒸法,极轻微地软化浆糊,然后用特制的薄钢尺小心地分离。过程缓慢,但最终成功将扇面完整地取下,平摊在特制的软板上。

接着,处理扇骨。他们逐一检查每一根骨子,标记所有断裂、裂纹和变形处。对于那两根完全断裂的小骨,他们选用比发丝略粗的不锈钢丝作为内芯,截取合适长度,用极稀的环氧树脂粘合在断裂处的竹腔内,恢复其纵向强度。然后,用颜色、纹理与湘妃竹极为接近的极薄老竹片,包裹在断裂处外部,精心雕刻出竹节的形态和纹理,并用粘合剂固定。干燥后,打磨抛光,使补接处与原有竹骨平滑过渡,颜色也通过点染做旧达到和谐。

对于有裂纹的小骨和大骨,则采用“打夹板”的方式:在裂纹两侧,用更薄的竹片或柔韧的碳纤维片,以粘合剂固定,起到加固作用,外部同样进行掩饰处理。

最棘手的是那根变形的大骨。他们制作了微型的矫形模具,将大骨放入,在可控的温度和湿度下,施加极其温和而持续的压力,一点一点地将变形处矫正回原有的弧度。这个过程花了数天时间,需要极大的耐心和频繁的监测。

所有扇骨修复并重新抛光、做旧后,开始重新组装。他们更换了有些松动的旧扇钉,用新的牛角钉重新将扇骨串合,调整松紧度,确保开合顺滑无滞涩,又能保持在任意角度稳定。

最后,是将扇面重新裱回扇骨上。他们使用传统书画装裱中的“折扇面”技法,用极稀的、可逆的浆糊,将扇面边缘小心翼翼地粘贴回扇骨的凹槽内,确保扇面平整无皱,与每一根扇骨贴合。

全部工作完成,已是夏末。修复后的折扇,静静躺在铺着深灰色绒布的托盘上。扇骨修长挺括,湘妃泪痕宛然,断裂与裂纹处已被巧妙修复,痕迹难寻。开合顺畅,停驻稳定。扇面平整,祖父的山水与《归去来兮辞》清晰如昨,只是多了一份被细心呵护后的安详。

徐老先生再次前来。当他看到修复完毕、可以自如开合的折扇时,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他戴上手套,轻轻拿起,缓缓展开,又徐徐合上,感受着那顺畅的力道和稳固的停驻。他对着光,仔细查看那几处曾经断裂的地方,几乎难以发现修复痕迹。

“好真好!”他连声赞叹,眼中泛起欣慰的泪光,“筋骨重续,开合自如。祖父的山水清风,又能流淌了。”他看向苏见远和林微,深深鞠躬,“谢谢你们,不仅修复了一把扇子,更续上了一份文脉,一段祖孙之间的清凉记忆。它又能安然地,待在案头了。”

他支付了费用,并赠送了一幅自己临摹的祖父扇面山水小品给工作室留念。他将折扇重新装入紫檀木盒,用锦缎包好,像请回一位康复的故友,郑重地捧在手中离去。

窗外,夏末的午后,蝉鸣依旧热烈,却已能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初秋的微凉预兆。

“扇骨撑起纸面,纸面承载书画,书画寄托情怀。”林微望着窗外依旧浓绿的梧桐,轻声道,“断裂的扇骨,如同中断的传承。修复,不仅是接续竹筋,更是让那纸上的山水与文字,能再次依托于一个稳固的、可开合的框架之上,让那份属于旧日文人的清风与心境,能在后人的手中,再次被徐徐展开、感受。”

苏见远清洗着那些用于微雕和粘接的精细工具,点了点头:“嗯。文房清玩的修复,往往最需体会物主‘以器载道’、‘以物养心’的初衷。修复的目标,不仅是恢复其物理功能(开合纳凉),更是恢复其作为精神载体(书画欣赏、雅玩怡情)的完整性与可用性。让一件本已濒临‘瘫痪’的雅物,重新获得‘呼吸’(开合)与‘展示’(书画)的能力,使其承载的文化记忆与家族情感,得以在一种‘可用’的状态下延续。这折扇的修复,接续的正是一缕即将断掉的、关于文人雅趣与家族传承的‘清风’。”

夏末的风,带着沉淀下来的热度与一丝躁动。工作室里,一把折扇的“筋骨重续”与“清风再起”,为这个夏天画上了一个清凉而圆满的句号。而“古今阁”里,下一件需要被接续“筋骨”、被修复“可用性”、被赋予“精神呼吸”的时光雅物,或许正带着它独有的文人气息或艺匠巧思,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等待着被这双手、被这份对“器”与“道”的深刻理解所照亮、所修复、所唤醒。时光在竹骨纸面间流淌着雅韵,而修复者,便是那雅韵的守护者与续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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