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的硝烟味在清冽的晨风中终于散尽,正月里的阳光一日比一日更有力量,虽然寒意依旧料峭,但墙角背阴处的残雪已在不知不觉中化成了亮晶晶的水渍。梧桐光秃的枝桠上,隐约可见极细微的、茸茸的褐色芽苞,像大地苏醒前含蓄的脉搏。“古今阁”工作室里,残留的年节松弛感已被规律的日常取代,暖气依旧低鸣,窗户却常在午后敞开一道缝隙,让那带着新生气息的冷风渗入。“茧光”灯罩带来的那份关于手艺与温暖的圆满感,仿佛也为新的一年开了一个温润的序章。工作台静候着,如同解冻的溪流,等待新的故事汇入。
正月十五刚过,元宵的花灯还未完全收起。这天上午,一位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穿着沾有泥点工装裤的汉子,有些局促地推开了工作室的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角,好奇地打量着室内。汉子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用旧麻绳捆着的编织袋。
“师傅老师傅,”汉子开口,带着浓重的乡音,声音有些紧张,“俺叫李铁柱,是东边李家沟的。这是俺娃,栓子。俺们想请你们给看看,这个还有救没?”
他将编织袋小心地放在工作台边的地上,解开麻绳,从里面捧出的,不是预想中的陶瓷或木器,而是一件——泥塑。
那是一座人物泥塑,高度约四十厘米,塑造的是一位老者,头戴方巾,面容清癯,长须垂胸,身着宽袖长袍,作倚坐沉思状。泥塑整体呈土黄色,是未经烧制的原生粘土,表面粗糙,留有明显的手工捏塑和工具刮抹痕迹。造型朴拙,比例并不十分准确,甚至有些“土气”,但人物神态捕捉得颇为生动,那微蹙的眉头、凝望远方的眼神、自然放松的坐姿,都透出一股民间艺人才有的、不求形似但求神似的率真与生命力。泥塑品相不佳:多处有干裂的细纹,尤其是在衣纹褶皱深处;左臂从袖口处断裂,断臂已佚;右手的指尖也有部分缺损;底座边缘剥落了一小块;表面覆盖着一层浮土,局部颜色暗沉,似有受潮或霉变的痕迹。
“这是俺们村头土地庙里供的‘土公公’,老辈子传下来的。”李铁柱指着泥塑,语气恭敬里带着痛惜,“俺们那儿的说法,这‘土公公’不是神,是守着土地、管着庄稼丰歉的老精灵,是村里人自己塑的。逢年过节,老人小孩都去拜拜,求个风调雨顺。年头久了,庙也破旧了。去年夏天一场大雨,庙墙塌了一角,把‘土公公’也给砸了,胳膊断了,身上也裂了好多口子。村里老人心疼得不得了,凑钱把庙墙修了修,可这‘土公公’俺们不会修,也不敢乱动。后来听进城打工的二狗说,城里有能人专修老物件,俺就就带着娃,把它抱来了。”
小男孩栓子这时小声插嘴:“爹,土公公疼不疼啊?”
李铁柱摸摸孩子的头,没回答,只是看向苏见远和林微,眼神里满是期盼与忐忑:“师傅,俺们知道这不是啥值钱的古董,就是一团泥巴。可它对俺们村,对俺们这些靠地吃饭的人来说,是个念想。求求你们,看看能不能把它接起来?让它还能端端正正地坐在庙里?钱俺们村里凑了一些,不知道够不够”
苏见远和林微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件泥塑,与其说是文物,不如说是仍在“活态”传承中的民间信仰造像,是乡土情感的凝聚体。其材质脆弱(未烧制的粘土),工艺朴素,价值完全在于其社区文化功能与情感寄托。修复它,需要尊重其“土”味和“拙”趣,不能过度精致化,同时要确保修复后的结构强度,能经受乡村庙宇可能并不理想的环境。
“李大哥,修复是可能的。”林微温声道,蹲下身,平视着栓子,对孩子也是对父亲说,“土公公是泥土做的,大地就是它的家。受了伤,我们用‘大地’的方法来治它。胳膊断了,我们用和它原来一样的土,小心地接上;身上裂了,我们就像和泥补墙一样,把它细细地糊好。让它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伤好了,更结实了。好不好?”
栓子眼睛亮了,用力点头。李铁柱也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苏见远检查了泥塑的断裂面和裂缝:“粘土已经彻底干燥,直接粘合强度不够,需要先进行回润处理,让断面稍微恢复一点可塑性,再用与原件成分接近的粘土进行补塑粘接。裂缝也需要填补加固。所有修补的地方,颜色和质感要做旧,与整体协调。最关键的是,修复后要能适应一定的温湿度变化,不能轻易再裂开。”
他们收下了村里凑的一笔虽不多、但显然是村民们心意的费用,并承诺会尽力。
送走满怀希望的父子俩,工作室里多了一尊沉默的、带着乡土气息与创伤的泥塑“土公公”。它粗朴、憨厚,断裂的臂膀和满身的裂痕,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夏日暴雨的猛烈与乡民的无奈。
修复工作开始。首先是清洁。用软毛刷和吸尘器,极其轻柔地去除表面的浮土和霉斑。对于已经与泥胎结合较牢固的污渍,则予以保留,作为岁月痕迹的一部分。
接着,分析粘土成分。他们从底座不显眼处刮取微量土样,观察其颜色、颗粒度,并简单测试了其矿物组成(主要是硅铝酸盐,掺有细砂和植物纤维)。然后,去寻找配土。幸运的是,工作室附近的公园正在进行土壤改良,他们取来了一些原生粘土,经过淘洗、晾晒、研磨,并掺入适量细沙和切碎的麻纤维,模拟出了与原泥塑胎土非常接近的修补土。
核心的修复是接臂和补缝。他们将泥塑放置在可调湿度的操作箱中,缓慢增加湿度,让干燥的粘土断面吸收微量水分,变得略微柔软(但不能过湿导致变形或坍塌)。然后,将调好的修补土,塑成与断臂残端相匹配的形状,仔细对接,并用竹签、小刮刀等工具,模仿原有的塑痕和衣纹,将接缝处处理得天衣无缝,并在内部插入细竹签作为“骨”,增加强度。对接完成后,用湿布包裹接合区域,让其缓慢干燥,减少收缩开裂。
对于身上的裂缝,则用更稀软的泥浆,用细针管注入裂缝深处,再表面抹平,同样模仿原肌理。
缺损的指尖和底座剥落处,也用同样的方法补全塑形。
所有修补处干燥后,颜色比周围浅。他们用茶汁、黄土、极细的炭粉等天然颜料,调配出与泥塑整体包浆协调的颜色,进行多层、薄涂的做旧处理,并用细砂纸进行极轻微的打磨,消除新补土的“生”感,使其融入整体。
最后,为了增加泥塑整体的抗环境变化能力,他们用极稀的、可逆的丙烯酸树脂溶液,对其进行了一次极轻微的渗透加固,主要针对最脆弱的表层和修补接缝处。
整个修复过程,没有使用任何现代化的、光洁的材料,尽可能保持其“土”的本质。修复后的“土公公”,静静地坐在工作台上。断臂重续,指尖补全,裂缝弥合。它依旧是那副朴拙憨厚的模样,衣纹的捏塑痕迹、面部的率真表情都原样保留。只有凑近仔细寻找,才能在接臂处和某些修补区域,看到颜色和纹理极其微妙的差异——那是修复的诚实签名,也是新土与旧土在时光中开始融合的起点。
正月末,李铁柱带着栓子和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长一同前来。当覆盖的软布被揭开,看到完好如初、稳稳坐立的“土公公”时,老族长颤抖着手,摸了摸那重新接上的手臂,又仔细看了看修补过的裂缝,眼眶湿润了。
“是它就是它没变样,就是结实了。”老族长喃喃道,“土地公公又全乎了。好,好啊!”
栓子开心地拍着手:“土公公不疼了!”
李铁柱更是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鞠躬道谢。他们支付了早已备好的尾款(苏见远和林微只收了材料成本),并将带来的一袋新磨的玉米面和一小罐自家酿的蜂蜜硬塞给他们作为谢礼。
三人用带来的新红布,将“土公公”仔细包裹好,由李铁柱稳稳地抱在怀里,如同迎接一位康复归家的长辈,踏上了回村的路。
工作室里,似乎还残留着泥土的芬芳和蜂蜜的甜润。
“最朴素的材料,最直接的情感,最恒久的祈愿。”林微望着窗外枝头愈发明显的茸芽,轻声道,“泥土塑造了神只,也塑造了人对土地的依赖与敬畏。修复它,不是追求艺术的完美,而是修复一种连接——人与土地、与祖先、与朴素信仰之间的连接。让那份扎根于泥土的安心,重新在乡村的庙宇里落座。”
苏见远清洗着沾满泥浆的工具,点了点头:“嗯。文物修复的价值光谱很宽。一端是精英文物的艺术与历史价值,另一端,就是这种民间信物的情感与文化功能价值。后者往往更脆弱,更依赖具体的社群与语境。我们的修复,不仅要处理物质层面的‘伤’,更要理解和尊重其精神层面的‘位’,让修复后的物件,能重新‘坐’回它原本的文化生态位中去。这‘土公公’的归位,或许比修复一件官窑瓷器,更能让我们感受到这份工作的根性意义。”
春风渐暖,大地深处的生机正在萌动。工作室里,一件乡土泥塑的“归位”,为早春增添了一份朴拙而深厚的暖意。而“古今阁”的故事,就在这一次次对不同价值、不同语境物件的倾听与修复中,如同窗外即将勃发的万物,扎根于文明的厚土,向着记忆的星空,舒展着其静谧而坚韧的枝叶。下一件等待“归位”或“连接”的时光信物,或许就藏在某片即将春耕的田野旁,或某个即将被唤醒的乡俗里,静候着与这双手、与这份理解的相遇。时光在泥土中塑形又破碎,而修复者,便是那小心翼翼的接续者与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