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气一日紧似一日,天空常常是铅灰色,难得放晴。求书帮 勉肺悦独梧桐彻底成了光杆,枝桠铁画银钩般映在苍茫的天幕上,偶有寒鸦掠过,更添萧瑟。年关将近,街巷间却逐渐热闹起来,采购年货的人流、车辆,带着与寒冷对抗的喧嚣活力。“古今阁”工作室里,暖气低鸣,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火灾余烬带来的沉重与惋惜,似乎也被这年节前特有的、忙碌而有所期盼的氛围冲淡了些许。工作台空了几日,但苏见远和林微并未停歇,他们整理了全年修复档案,将各类材料分门别类归位,并做了彻底的年终清洁。
腊月二十这天,天色难得地放晴了,阳光虽然淡薄无力,却也为万物镀上了一层稀薄的暖金色。午后,门铃轻响。进来一位三十多岁、气质温婉的女士,穿着米白色的羽绒服,围着浅灰色的羊绒围巾,手里提着一个样式古朴的藤编提篮。她眉目柔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里有种安静而坚定的光。
“苏老师,林老师,你们好。”她的声音温和悦耳,“我姓顾,顾恺之的顾。是一位朋友介绍我来的,说你们这里能让老物件‘重获新生’。我想请你们看看这样东西。”
她将藤篮放在工作台边,从里面取出一个用靛蓝色土布仔细包裹的物件。揭开布,露出的,是一个圆形的、扁平的竹编器物。
那是一个竹编的“茧光”灯罩。直径约三十厘米,高约十厘米,通体用极细的竹篾编织而成。编织技法极为精巧复杂,并非简单的经纬交错,而是采用了多种编法组合,形成了连绵不断的、如同春蚕吐丝般绵密而富有韵律的纹路,中心微微隆起,边缘自然收束,整体线条圆润流畅。竹篾经过特殊的加工和岁月的摩挲,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琥珀色,灯光透过时,会洒下柔和、斑驳、如蚕茧内部般温暖朦胧的光影,故名“茧光”。灯罩品相基本完好,但岁月仍留下了痕迹:竹篾因干燥而略有松动,局部有细微的变形;边缘处有几根篾条断裂、翘起;最显眼的是,在灯罩一侧,有一片巴掌大小的区域,竹篾颜色明显暗沉发黑,像是被烟熏火燎过,篾条也显得格外脆弱,与周围温润的琥珀色格格不入。
“这是我外婆的遗物。”顾女士轻抚着灯罩边缘,眼神温柔,“外婆是江南人,年轻时是镇上出了名的巧手,尤其擅长竹编。这个灯罩,是她当年给自己出嫁的闺房做的,陪伴了她大半辈子。后来传给了母亲,又传给了我。我记得小时候,外婆还在时,每到冬天的夜晚,就会点亮这盏灯,灯光透过竹篾,满屋子都是暖洋洋的、毛茸茸的光,像把整个黄昏的温情都收拢在了里面。”
她指向那片暗沉的区域:“这里,是有一年冬天,家里炭盆不小心溅出了火星,燎到了灯罩。幸好发现得早,只烧黑了这一小片,没有酿成大祸。但这一块,就成了灯罩上的‘伤疤’。竹篾被灼得失了韧性,颜色也再也回不来了。我一直小心用着,尽量避开这一面。可最近,发现旁边的篾条也开始有些松动了,我怕再不用,它会慢慢散掉。所以想请二位看看,有没有办法,既能让它更稳固些,又能让这片‘伤疤’不那么刺眼?至少,让它能继续安然地发光。”
苏见远和林微仔细端详。竹编器物的修复,重在恢复其结构稳固与原有神韵。这片灼伤区域,竹篾已炭化变质,失去了强度和原有的色泽,是修复难点。
“顾女士,竹编修复,通常包括紧篾(将松动的篾条重新收紧固定)、补篾(用相似的竹篾替换断裂部分)、以及做旧处理,使新旧协调。”林微轻轻拨动了一下那片灼伤区域边缘一根翘起的篾条,篾条应声而断,果然极其脆弱,“这片灼伤区域,竹篾已经炭化坏死,单纯加固可能不够,可能需要小心地将坏死部分的篾条剔除,然后用颜色、粗细、柔韧性都匹配的老竹篾进行补编。这需要非常精细的手上功夫和对原编法的深刻理解。至于颜色,新补的竹篾可以通过染色和做旧,尽量向周围靠拢,但完全一致很难,会留下修复痕迹。”
顾女士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我明白。不需要完全掩盖,只要它整体是牢固的,灯光能均匀透过来,这片‘伤疤’能融入整体,不显得那么突兀就好。毕竟,这也是它历史的一部分,记录了一次有惊无险的意外。外婆常说,东西用久了,会有自己的‘命’,有顺境,也有坎坷。”
商议妥当,顾女士留下了“茧光”灯罩和联系方式。
工作室里,多了一件散发着江南冬日暖阳般气息的竹编。它精巧、温暖,那片灼痕却像完美记忆中的一个黑点。
修复工作开始。首先是全面的记录和结构分析。他们拍摄了多角度高清照片,并在灯下仔细观察编织纹路,分析其经纬走向和编法组合。竹编是经纬交织的立体结构,一处改动可能牵动周边,必须理清脉络。
接着,处理松动和断裂的篾条。他们使用特制的、极细的竹钩针和镊子,小心地将松动的篾条重新归位、拉紧,并在背后用极细的、颜色接近的丝线进行点状固定,确保不显眼。对于非灼伤区的少数断裂篾条,则寻找颜色、厚度、韧性都相似的老竹篾,截取合适长度,沿用原编法细心补入、固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最核心的工作是处理那片灼伤区域。他们先用微型剪刀,将已经炭化、一碰即碎的坏死篾条极其小心地剪断、取出。这个过程必须精准,不能损伤周围健康的篾条和编织结构。取下坏死篾条后,露出了一个不规则的空洞,边缘参差不齐。
然后,是寻找补编材料。顾女士提供了一些她外婆留下的、同期的老竹篾边角料,这极大地解决了配料的难题。他们从中挑选出颜色、粗细最接近的篾条,进行软化处理(微蒸),使其恢复柔韧性。
补编是整个修复中最考验技艺的环节。苏见远负责操作,林微在一旁协助、递送工具和材料。需要将新的篾条,沿着原经纬方向,一根一根地编织进去,与周围的旧篾条严密扣合,恢复原有的纹路。这要求手稳、眼准、心静,对竹编逻辑有直觉般的把握。进展缓慢,有时一两个小时只能编入几根篾条。
补编完成后,新篾条的颜色比周围深一些,光泽也新。接下来是染色和做旧。他们用茶叶、橡碗等天然材料熬制染色剂,反复调试,直到颜色与灯罩整体的琥珀色达到高度和谐。用极细的毛笔,将染液仔细地涂刷在新补的篾条上,并轻轻晕染到与旧篾条的接缝处。然后,用极细的砂纸进行极其轻微的打磨,去除新篾条的“火气”和过于鲜亮的光泽,使其表面产生与岁月摩挲相似的温润感。最后,涂上一层极薄的、中性的木器护理蜡,并用软布反复擦拭抛光,让新旧区域在光泽和触感上进一步融合。
全部工作完成,已是腊月二十六。修复后的“茧光”灯罩,静静置于一个深色的衬垫上。整体结构坚固,篾条紧密。那片灼伤区域,如今被颜色、光泽、质感都高度协调的新篾条补编填满,纹路与周围完美衔接。只有凑近仔细端详,才能在特定角度下,看到新篾条极其微弱的颜色差异和编织接口处几乎不可见的痕迹。当灯光从内部亮起时,柔和朦胧的光晕均匀地洒出,那片曾经的“伤疤”区域,也透出温暖的光,与整体浑然一体,不再有阴暗的阻断。
顾女士在腊月二十八这天前来。当她看到修复后的灯罩,尤其是点亮后那完整而温暖的光晕时,眼中瞬间溢满了光彩。她伸手轻轻触摸那片补编的区域,感受着平滑而坚韧的触感。
“真好”她轻声说,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像是外婆又为它‘织’补了一块。光又连起来了。”她抬头,真诚地道谢,“谢谢你们,不仅修好了灯,也补全了一段光。今年过年,家里的团圆光里,又有它了。”
她支付了费用,并留下一小盒自家做的桂花糖年糕作为年礼。用那块靛蓝土布重新将灯罩仔细包好,放入藤篮,像捧着满满的暖意离去。
窗外,已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年的味道越来越浓。工作室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茧光”的温暖晕影和淡淡的竹香。
“竹篾如丝,编织的是光,也是时光。”林微望着窗外暮色中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轻声道,“一道灼痕,像是时光打了个结。修复,不是拆开这个结,而是顺着编织的纹理,用新的丝线,温柔地将它续上、抚平,让光得以再次流畅地穿过。”
苏见远整理着工具,将剩余的竹篾边角料收好,接口道:“嗯。手工艺品的修复,最动人之处在于‘手艺’的接力。我们揣摩前人的手法、心意,用当代的手艺,去弥合那道因意外或时光造成的断裂。让物件的‘生命’与‘功能’,在一种对原始技艺的深刻理解和尊重下,得以延续。这‘茧光’,补上的不仅是几根竹篾,更是一份对手工温度的传递。”
除夕将至,工作室即将迎来短暂的休憩。一件竹编灯罩的修复,为这一年忙碌的修复之旅,画上了一个温暖而圆满的句号。当新年的钟声敲响,新的春天来临,“古今阁”里,又将迎来哪些承载着不同故事、不同伤痛的时光信物?它们将如何被这双手、这份心,一一倾听、理解、并尝试抚慰?答案,就在那即将翻开的新一页时光里,静静地等待着。而修复者的旅程,如同那“茧光”中不息流转的温暖,恒久,宁静,且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