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带来了第一丝真正的凉意。梧桐叶的边缘开始泛起微黄,但大部分依然固执地保持着深绿,在日渐澄澈高远的蓝天下,显得格外浓密沉静。晨间的空气清冽,带着露水的气息。“古今阁”工作室里,窗户半开,穿堂风已不再闷热,反而有种爽利的通透感。上一本“虫书”日记带来的关于记忆与遗忘的沉重叹息,似乎也被这初秋的凉风悄然吹散了一些。工作台空着,晨光斜照,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上午,门被轻轻叩响。进来的是两位访客,一老一少。老者年约七十,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合体的中山装,身形清瘦,目光矍铄,带着学者特有的敏锐与沉静。年轻人约莫二十多岁,戴着眼镜,背着双肩包,气质文雅,跟在老者身后半步,神态恭敬。老者手里提着一个样式古旧、边角磨损的皮质公文包。
“苏老师,林老师,打扰了。”老者开口,声音温和而清晰,“我姓沈,在音乐学院教中国古代音乐史。这位是我的学生,小何。今日冒昧前来,是为了一件与‘声音’有关的古物,想请二位诊断诊治。”
沈教授将公文包放在工作台上,并未急于打开,而是继续说道:“我在进行一项关于古代音律器的研究,尤其是先秦至汉代的调音工具。月前,我在一位老友——也是位收藏家——那里,见到了一套极为罕见的汉代‘律管’残件。老友知我研究方向,慨然允我借出研究。然而这套律管状况堪忧,我虽略通修复皮毛,却不敢贸然动手。听闻二位在多种材质文物修复上造诣深厚,且心思缜密,特来求助。”
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特制的、内衬软凹槽的硬质携行盒。打开盒盖,里面并排放着三根细长的管状物。
那是三根骨管。长度不一,最长者约二十厘米,最短者约十五厘米,直径约一厘米。管身呈自然的圆柱形,略有弯曲,表面是淡黄褐色,带有骨骼天然的纹理和孔隙。管壁很薄,中空,两端切割平整。其中最长的一根,通体布满细微的纵向裂纹,一端有约两厘米长的残缺;中间一根,中部有一道明显的横向断裂,已错位;最短的一根相对完整,但表面有多处磕碰凹陷和小缺损。三根骨管都显得极其干燥、脆弱,散发着一种极其淡远、却不容错辨的——属于古老有机质的、微带腥甜的气息。在管身表面,依稀可见用极细的朱砂或墨线标刻的刻度,但大多已模糊不清。
“这是用鹤腿骨或大型禽类腿骨制成的律管,”沈教授小心地拿起最长的那根,指向管身上的模糊刻度,“古人‘截竹(或骨)为管,以定音律’。这些刻度对应着不同的音高。这套如果是完整的,应有十二律管,对应十二个标准音。可惜,如今只残存这三根,且破损如此。我的研究,需要尽可能了解它们的原始长度、内径、壁厚,以及这些刻度的精确位置,才能推算其代表的音高,并与文献记载和其他出土律管进行比对。”
小何在一旁补充,语气带着痛惜:“沈老师检查过,骨管老化非常严重,骨胶原流失,变得酥脆。直接测量风险很大,尤其是那根裂了的,稍受力就可能彻底碎掉。而且,刻度不清,常规方法难以精确定位。”
苏见远和林微戴上手套,轮流仔细观察。骨器修复,尤其是如此古老、脆弱、且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律管,确实是个难题。骨材是有机物,比木材更易老化酥脆,对湿度极其敏感。修复必须在不改变其现有尺寸、形状和表面信息的前提下,增加其强度,以便安全地进行研究和测量。
“沈教授,您的需求很明确:稳定骨管现状,使其能安全地承受非破坏性的精密测量和观察,尤其是获取内部结构和表面刻度的精确数据。”林微沉吟道,“直接粘合裂缝和补全缺损,可能会引入误差,遮盖原始信息。ez晓税蛧 首发或许,我们可以采用‘间接加固’与‘三维重建’相结合的方法。”
苏见远点头:“对。我们可以为每一根骨管,定制一个柔性的、内衬极其柔软硅胶的‘保护性外鞘’,将骨管放入其中,外鞘既提供物理支撑,防止其进一步开裂或变形,又不会直接接触粘合骨管本身,保持其‘原始状态’的可研究性。同时,利用高分辨率工业ct扫描,在不接触的前提下,获取骨管内外壁完整的三维数据,包括裂缝形态、内径变化、以及那些模糊刻度的微观痕迹。通过软件处理,可以重建出虚拟的、完整的律管三维模型,进行精确的测量和分析。”
沈教授眼睛一亮:“这个思路好!‘加固’而不‘改变’,‘测量’而不‘接触’。正是我所希望的。只是这定制外鞘和ct扫描,恐怕要麻烦二位费心协调。”
“我们可以负责外鞘的设计制作和扫描的协调操作,”苏见远说,“但ct扫描需要联系有相关设备的合作单位,会产生额外费用。”
“费用完全不是问题。”沈教授立刻道,“学术研究经费可以支持。只要能安全地获取这些珍贵的数据。”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商议既定,沈教授和小何留下了三根珍贵的汉代骨律管,签署了委托协议后离去。
工作室里,多了三根沉默的、来自两千年前乐律世界的“骨笛”。它们安静地躺在特制盒中,脆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却又承载着定义古代音律体系的可能密码。
修复——更准确地说是“保护性稳定”工作——立即开始。首先仍然是全面的现状记录:高清微距照片、三维激光扫描(获取外部形态)。然后,他们开始设计保护性外鞘。
他们选用了一种柔韧、惰性、不会与骨质发生反应的医用级硅胶,制作内衬。根据每根骨管的三维扫描数据,用3d打印技术制作出精确贴合骨管外形的阳性模具,然后在模具上浇筑硅胶,形成柔软的、包裹性的内胆。内胆内部还预设了微小的、柔性的支撑点,以分散骨管自身重量可能带来的压力。再将内胆嵌入定制的小型亚克力保护盒中,保护盒开有观察窗。最终,将骨管极其小心地放入硅胶内胆,合上保护盒。骨管被轻柔而稳固地“拥抱”其中,与硬质外盒隔离,避免了直接触碰和意外磕碰,同时也便于从各个角度观察。
接下来,联系合作的高校实验室,进行微焦点工业ct扫描。扫描过程在沈教授和小何的见证下进行。三根被妥善保护在特制盒中的骨管,依次被送入扫描仪。高能x射线穿透保护盒和硅胶内胆,清晰地勾勒出骨管内部的结构。屏幕上,骨管横截面的图像层层浮现,骨壁的厚度、内腔的圆度、裂缝的走向和深度、甚至骨松质内部的微小孔隙,都一览无余。那些肉眼难以分辨的朱砂刻度,在特定成像模式下,也显现出比表面观察更清晰的痕迹。
扫描持续了数小时,获得了海量的数据。这些数据被带回工作室,由苏见远和林微利用专业软件进行处理。他们拼接切片图像,构建出三根骨管高精度的三维数字模型。在虚拟模型中,他们可以任意旋转、剖切、测量。他们精确计算了每一根骨管的完整长度(通过镜像对称等方式补偿残缺部分)、不同位置的内外径、平均壁厚。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增强后的图像上,仔细追踪、确认了那些模糊刻度的位置,并测量了刻度间的距离。
沈教授和小何几乎每天都通过视频连线关注进展。当最终的三维模型和测量数据呈现在他们面前时,沈教授激动不已。
“太清晰了!你们看这根最长管的刻度分布,与《淮南子》中记载的某种律管比例非常接近!还有这根断裂的,内腔的锥度很微妙,这可能影响到实际吹奏的音高”沈教授对着屏幕上的模型,滔滔不绝地分析着,仿佛一个侦探终于找到了关键线索。
基于这些精确数据,沈教授甚至可以尝试用现代材料,仿制出与这些骨律管尺寸一致的模型管,进行实际的吹奏测音实验,以验证其音高。而这,是在不损伤原物一丝一毫的前提下实现的。
保护性外鞘制作完成,ct数据交付后,沈教授和小何前来取回骨律管。看到被妥帖安置在透明保护盒中的骨管,以及那一叠厚厚的分析报告和数据光盘,沈教授紧紧握住苏见远和林微的手。
“二位不仅保护了器物,更拯救了一段几乎湮没无闻的‘声音’的历史。这些数据,将为我们的研究打开一扇全新的窗。学术上的感谢,难以言表。”他坚持支付了丰厚的报酬。
骨律管被重新装入那个古旧的皮质公文包,由沈教授亲自提着,和小何一同离去。他们的背影,带着满载而归的学术热忱。
秋阳正好,透过梧桐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工作室里,似乎还萦绕着那来自远古的、关于音律的无声追问。
“骨管无言,却曾是用来定义‘声音’的尺度。”林微整理着工作台,轻声道,“修复它们,不是要修复‘声音’本身——那早已消散在风里,而是要修复我们‘理解’那声音的‘尺度’和‘路径’。”
苏见远将ct扫描的原始数据备份归档,接口道:“嗯。有些修复,对象不是器物供人观赏的‘形’,而是它作为研究介质的‘功能’。我们搭建一个安全的‘桥梁’或‘平台’,让后来的研究者能够凭借这个平台,去触碰、测量、解读那些原本脆弱不堪触及的历史信息。让‘骨’重新成为‘律’的见证。这或许是我们工作中,最富学术精神的一种。”
秋风微凉,工作室里一片静谧。一段关于“骨”与“律”的静默对话暂告段落。而下一件需要被搭建“桥梁”、被修复“认知功能”的时光信物,或许正带着它独特的沉默与奥秘,在未来的某个秋日,等待着被这方天地、被这份严谨与巧思温柔地承接、解析,并送往探索的彼岸。时光在骨管中凝固了乐律的密码,而修复者,便是那密码的守护者与转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