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从嫩绿转为了深绿，蝉声尚未起，暮春的暖风里已隐约有了初夏的预兆。工作室的窗常开着，带着植物蒸腾气息的风穿堂而过，吹散了常年萦绕的微尘与材料气味，也带来了更远处城市的声音——偶尔几声汽车鸣笛，孩童嬉闹的脆响，模糊而遥远，反倒衬得“古今阁”内愈发宁静。
青花大罐已交付，《验方新编》的后续分离与加固也接近尾声。那叠老照片焕然一新，被妥善安置在无酸相册中，连同林微整理的简要说明，一同交还给了委托方——一位想为家族编撰影像史的老先生。他翻开相册，看到祖父母结婚照上重新清晰的、带着羞涩的笑容时，眼眶微红，连声道谢的模样，让林微觉得连日在暗红灯下的细致劳作都值得。
工作台上暂时空了下来，但两人都清楚，这只是短暂的间隙。苏见远整理着工具柜，将各类笔刷、调色刀、研磨钵按大小材质重新归位。林微则在整理修复记录，将前一阶段的案例详细归档，包括病害分析、材料配方、工艺步骤、前后对比影像，以及那些附着在器物上的、零碎却动人的历史信息。
下午的阳光透过西窗，在磨石地面上投下斜长的、晃动的光斑。苏见远从工具柜深处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拂去表面几乎不存在的灰尘。
“过来看看这个。”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工作室里响起。
林微放下手中的记录本，走了过去。
木匣是普通的榉木所制，无甚雕饰，但做工扎实，边角包着已磨损的铜片。打开匣盖，里面并非预料中的书画或文件，而是一把三弦琴。
琴身细长，琴杆乌木，琴鼓椭圆，蒙着略显暗沉、但纹理细密的蟒皮。琴轴是黄杨木的，弦已松驰，其中一根甚至已断，蜷缩在琴鼓旁。整体保存尚算完整，但蟒皮有明显干裂细纹，琴杆有数处细微的漆面剥落和划痕，琴轴转动涩滞，琴身也蒙着一层陈年的油垢灰尘。这不是一件多么古老或珍贵的乐器，看形制工艺，大约是晚清到民国时期民间艺人所用。
“昨晚送来的，”苏见远小心地将三弦取出，平放在铺了软垫的工作台上，“委托人是位六十多岁的先生，姓周。他说这是他祖父的遗物。他祖父年轻时是走街串巷的盲艺人，靠弹三弦说唱谋生。后来世道变迁，不再以此业为生，但这把琴一直留着。老人家临终前特意嘱咐要保存好。周先生自己年岁也大了，想把这琴修好，做个念想，或许将来孙辈里有人愿意了解这段家族往事。”
林微俯身细看。琴身的使用痕迹非常明显：琴杆上被长期握持的地方，漆面已被磨得平滑，甚至微微凹陷，露出底下的木质；琴鼓边缘有几处小磕碰；蟒皮上除了干裂，中心区域因长期弹拨，颜色明显更深，几乎泛出光泽。这是一把真正“活”过的乐器，承载着一个人的生计，或许还有悲欢。
“主要的修复点：蟒皮保养与稳定，琴杆漆面局部补全，琴轴清洁润滑，换弦，整体清洁。”苏见远逐一指出，“难点在于蟒皮。它已经非常干燥脆弱，不能再受潮或过度张力，但又要恢复一定的弹性，至少能在新弦适度张紧下保持稳定，不进一步开裂。而且，不能改变其原有的音色特质——虽然我们无法准确知道它原本的音色，但过度处理可能会让它彻底‘失声’。”
他取来强光灯和放大镜，仔细检查蟒皮裂纹的走向和深度。“需要一种渗透性好、能滋养皮膜、增加韧性，但又不会在表面形成硬膜、不影响振动的护理剂。传统的弦乐器保养会用极薄的鱼胶或特定的动物油，但需要根据具体皮质调整。”
林微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根尚未完全断裂的旧弦，发出一声沉闷、干涩的微响。“琴轴转动不灵，可能需要拆卸下来，清洗轴孔和轴身，再上微量专用润滑脂。琴杆的漆面补全，颜色要调得尽可能接近，但允许留下时光的痕迹——毕竟，那些磨损是使用者留下的印记。”
“是这样。”苏见远赞同，“修复不是为了让它看起来全新，而是让它能继续‘存在’，并且‘讲述’它自己的故事。”
他们开始分工。林微负责琴身清洁和琴轴处理。她先用软毛刷轻轻拂去浮尘，然后用微潮的棉布蘸取极温和的中性清洁剂，一点点擦拭琴杆和琴鼓木质部分的油垢。这是个慢工，用力稍大就可能损伤原有的包浆。渐渐地，乌木琴杆温润的底光泽显露出来，那些磨痕也愈加清晰，仿佛能看到一双瘦而有力、指节粗大的手，年复一年地握着它，在街角、茶馆、或某个院落里，弹唱着不知名的曲子。
琴轴的拆卸需要小心。她用特制的工具慢慢旋出黄杨木琴轴，发现轴孔内积有陈年的灰尘和微量的氧化油垢。她用细长的棉签蘸取无水乙醇，仔细清理轴孔和轴身，然后用针尖挑去顽固污渍。清洁后的琴轴露出了细腻的木纹，转动时恢复了顺滑。她涂抹上极微量的乐器专用润滑脂，确保其顺滑又不会沾染琴弦。
苏见远则专注于蟒皮。他查阅了几本关于传统乐器制作与修复的书籍，又电话咨询了一位专攻民族乐器修复的老匠人。最终，他决定尝试一种改良的传统配方：以极稀的明胶水溶液为基础，加入微量的深海鱼油和天然蜂蜡乳化液，旨在温和滋润皮膜纤维，填补细微裂纹，增加韧性。他先在一块废弃的、类似老化程度的皮料上试验，调整配比，观察渗透效果和对振动的影响。
经过几次调试，他找到了合适的浓度。用最细的羊毛刷，蘸取微量护理剂，以极轻的手法，顺着蟒皮鳞片纹理的方向，薄而均匀地涂刷。护理剂缓缓渗入干燥的皮面，裂纹处被微微填平，皮色显得润泽了些，但并未变得光亮油腻。他分三次涂刷，每次间隔数小时让皮膜充分吸收。完成后，蟒皮看上去仍然古旧，但那种濒临碎裂的枯槁感减轻了，指腹轻触，能感到一种柔韧的弹性回归。
“需要静置至少二十四小时，让护理剂彻底稳定。”苏见远说。
次日，林微开始处理琴杆的漆面剥落。剥落处不大，但分布在几处。她调制了颜色与原漆极其接近的补漆材料，用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笔尖，一点一点地填补，干燥后细细打磨至与周围平滑过渡，最后上一层极薄的保护性清漆。远看几乎无法分辨，近看则能看出修复的痕迹，但毫不突兀，像是岁月留下的另一层印记。
苏见远则开始挑选新弦。三弦的弦有不同材质和规格，会影响音色。他选择了中等张力、音色偏于圆润浑厚的一种，既避免给老蟒皮带来过大压力，又希望能呈现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温和韵味。
第三天，蟒皮护理剂已充分稳定。两人协同，开始装弦。苏见远负责将新弦一端固定在琴鼓下方的弦轴上，林微则小心地将弦绕过琴码，拉向琴杆顶端。琴轴缓缓转动，弦一点点绷紧。他们都屏住呼吸，密切关注着蟒皮的状况。细微的“吱嘎”声响起，那是新弦拉伸和琴身受力调整的正常声响。蟒皮微微鼓起，但裂纹没有扩展。
弦基本张紧，调到大致音高后，苏见远用指腹轻轻拨动了一下。
“嗡——”
一声低沉、略带沙哑、但共鸣出乎意料醇厚的乐音，在工作室里漾开。音色并不明亮清脆，却有一种独特的、仿佛被时光浸透的温润与苍凉感，余韵悠长，在空气中缓缓振动，而后融入一片寂静。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讶和动容。这声音，仿佛不是新弦发出的，而是这把沉寂多年的老琴，在修复了身体的衰朽后，从记忆深处发出的一声叹息，或是一句低语。
苏见远试着调整琴轴，校准音高。他并未专门学过三弦，但基本的乐理和指法有所了解。调好弦后，他尝试着拨弄了几个简单的音阶和琶音。音符连贯起来，虽不成曲调，但那独特的音色特质愈发明显：低音区沉厚如诉，高音区清寥而带涩意，整体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叙事感。
“试试？”他将琴递给林微。
林微更不擅乐器，只是依样画葫芦地拨动琴弦。简单的振动透过琴杆传递到她的指尖、掌心，仿佛能感觉到某种残留的韵律。她想象着那位素未谋面的盲艺人祖父，如何在黑暗中靠着触感和听觉驾驭这把琴，用音符和唱词描绘他“看”到的世界，换取微薄的生计。琴身上那些磨损，此刻仿佛有了温度。
“该通知周先生来取了。”林微说。
他们并未对琴做更多调校或“美化”，只是确保了它的稳定与可演奏状态，保留了所有历史痕迹。修复完成的三弦，安静地躺在工作台上，与周围那些古陶瓷、书画、典籍格格不入，却又奇妙地和谐。它代表着另一种更鲜活、更贴近地面的历史——市井的、民间的、靠技艺与歌喉讨生活的普通人的历史。
傍晚，周先生如约而至。他是位清瘦的老人，戴着眼镜，气质儒雅，与想象中盲艺人的后代似乎有些距离。但当他看到修复好的三弦时，眼神瞬间变了，那是透过时光看到亲人的触动。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抚过琴杆上那些光滑的磨损处，动作小心翼翼，充满敬意。
“是我父亲告诉我这些磨痕的，”周先生声音有些沙哑，“他说，祖父眼睛看不见后，触觉和听觉就格外敏锐。这琴杆，就是他另一个世界的眼睛和路。每天出门前，都要把琴擦一遍，调好弦，就像战士检查他的枪。”
他试着拨动琴弦。与苏见远生疏的拨弄不同，他的手法显然有些许家传的影子，尽管可能生疏多年。几个简单的音出来，连成了半句模糊的旋律。他停下手，眼眶微红。
“我小时候，父亲偶尔会哼几句祖父唱过的曲子，调子大概是这样……但词记不全了，好像有一段是什么‘走遍了长街短巷，踏破了铁鞋茫茫，唱尽了人间冷暖，看不透世态炎凉……’”他摇摇头，“太久远了。我也不会弹。但看到它好好的，心里就踏实了。谢谢你们，真的谢谢。”
他付清费用，郑重地用一块干净的蓝布将三弦包好，抱在怀里离开，像抱着一个沉睡的亲人。
工作室重归安静。夕阳把最后的余晖洒进来，落在空荡荡的工作台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声苍凉琴音的震颤。
“有时候，”林微望着窗外渐合的暮色，轻声说，“修复一件东西，像是打开一扇很小的门，窥见一个已经消失的行业，一种已经沉寂的生活方式，甚至是一个具体的人，某一段人生。”
“嗯。”苏见远正在清洗用过的小刷子和调色盘，水流声细微，“官窑瓷器承载的是帝王审美与工艺巅峰，古籍承载的是思想与知识流转，照片承载的是视觉记忆……而这把三弦，承载的是‘声音’的历史，是底层艺人用技艺换饭吃的生计，是街头巷尾曾经流淌过的、活的音乐。每一种承载，都不可或缺。”
夜幕降临，他们锁好工作室的门，各自离去。
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现代生活的声浪覆盖了一切。但在某个安静的角落，一把修复好的老三弦躺在蓝布包里，或许不会再被频繁弹奏，但它体内那一声被唤醒的、苍凉而温润的弦音，已经连接起了过去与现在，沉默地与这座城市今夜无数的声音共存着。
而“古今阁”里，明天又将迎来新的、需要被倾听和疗愈的“时光碎片”。修复者的工作，如同一条无声的河流，缓缓流过无数事物的生灭与记忆的明暗之间，给予一些破损的时光以继续流淌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