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瑞士归来后的梧桐巷,仿佛被注入了一丝来自阿尔卑斯湖畔的清风,忙碌中带着一种开阔的气息。工作台上,“天工院”相关的研究资料和瑞士之行的记录占据了显眼位置,与那些等待修复的日常旧物相映成趣。
秦遥很快将此次出访的成果整理成正式报告,并着手推进两件事:一是与鄱阳方面就“铁砧坳”遗址的正式考古调查进行实质性磋商;二是筹划在国内举办关于“天工院”的专题展览。
“国内的展览,角度应该和瑞士有所不同。”在一次筹备会上,秦遥对苏见远和林微说,“面对本土观众,我们需要更深挖历史背景、技术细节,以及……对那场悲剧的本土记忆与反思。可以更学术,但也需要更接地气,连接地方情感。”
苏见远提议:“可以考虑结合地方志、族谱中发现的线索,邀请鄱阳当地的文史工作者、甚至可能找到的工匠后人参与,做一些口述史或地方记忆的搜集。展览不仅在北京办,也可以考虑在江西省博物馆或鄱阳当地做巡展。”
“这个想法很好。”林微补充,“数字部分,我们可以将在瑞士展出的多媒体内容进行深化和扩展,增加更多关于明代火器技术背景、江西地方历史,以及‘碎忆’发现过程的细节。还可以设计更深入的互动环节,比如让观众尝试‘虚拟’拼合地图碎片,或者模拟不同配方对荧光效果的影响。”
团队迅速分工。秦遥主抓对外协调和学术框架;苏见远负责与即将启动的鄱阳考古队进行技术对接,并指导展览中实物复原模型和科学演示部分的设计;林微则继续深化数字内容,并开始构思如何将地方记忆以温暖而不煽情的方式融入叙事。
与此同时,鄱阳方面传来了积极进展。在国家和省级文物部门的支持下,“铁砧坳”遗址的初步勘探与试发掘项目正式立项。一支由省考古所、鄱阳县文保部门以及国家图书馆(提供文献与科技分析支持)组成的联合考古队即将进驻。
六月初,苏见远和秦遥代表国图团队,飞赴江西,参与考古队的前期工作会议,并将携带一些便携式检测设备,准备对出土物进行现场初步分析。
鄱阳县城的节奏比北京缓慢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植物香气。铁砧坳位于鄱阳湖西岸一片相对偏僻的滩地区域,近年来部分区域已被改造为农田和鱼塘,但核心区因传说和零星发现,基本保持了原貌。
考古队驻地设在附近一个村庄的旧校舍。队长老周是位皮肤黝黑、经验丰富的本地考古专家,对“铁砧坳”早有关注。“八十年代那批砖瓦出土后,我就觉得这里不简单,”他指着摊开的地形图,“后来你们国图的研究一出来,对上了!这回,咱们得好好摸摸这片‘铁匠圩’的老底。”
联合会议在简陋的教室里召开。老周介绍了前期勘探结果:通过探地雷达和电阻率扫描,在划定区域内发现了多处地下异常,包括疑似夯土基础、坑状遗迹以及大面积的金属反应区。结合历史地图和文献推测,初步划定了几个重点发掘区:疑似工坊核心区、可能的居住/管理区、以及靠近水边的码头或物料转运区。
“咱们第一期,先发掘两处,”老周用笔圈出两个点,“这里,金属反应强烈,可能是冶炼或铸造区;这里,夯土遗迹规整,像是有地基的建筑。苏老师,你们带来的设备,正好可以现场分析出土的金属渣、炉壁残块、还有任何可能带字或特殊痕迹的东西。”
苏见远点头:“我们带了便携式xrf、高倍显微镜、多光谱成像仪。重点寻找与‘天工’标识系统相关的物质证据,比如特殊配方的颜料、填料残留,或者带有刻划符号的砖瓦陶瓷。”
第二天,发掘工作正式开始。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湖风吹拂着工地上的旗帜。考古队员们按照探方,一铲一铲地小心清理着表土。
苏见远穿着轻便的野外工作服,在几个探方间巡视,随时准备对出土物进行现场检测。秦遥则与地方文史专家一起,走访附近村庄里年长的老人,搜集关于“铁匠圩”的口碑传说。
发掘伊始,进展似乎有些缓慢。除了大量的湖相淤积层,出土的多是普通的明代民窑陶瓷碎片、砖瓦碎块。直到第三天下午,在疑似冶炼区的探方中,一位队员的探铲触碰到了坚硬且大面积的东西。
小心清理掉周围的泥土,一片黑褐色、表面粗糙、布满气孔和流淌痕迹的板状物逐渐显露出来。
“是炉渣!大块的炉渣!”老周蹲下身仔细观察,“看这形态和体量,不是普通家庭炉灶能产生的。下面可能连着炉基。”
随着清理范围扩大,一个直径约两米、残高近一米的圆形炉基遗迹显现出来。炉壁用耐火砖和夯土混合砌成,内壁烧结严重,呈琉璃态。周围散落着大量炉渣块、炭灰,以及一些变形、半熔融的陶质坩埚残片。
苏见远立刻用便携式xrf对炉壁烧结层和几块典型炉渣进行成分分析。结果显示,炉渣中含有较高的铁、铜、铅、锌,以及微量的砷、锑——这与“天工院”可能进行的有色金属(特别是铜、铅)冶炼,以及可能尝试的合金(如铅锑合金)制备的推测相符!
更令人兴奋的发现来自炉基附近的一个灰坑。在清理灰坑底部时,出土了几片粘连在一起的、烧变形的薄铜片,以及一小块带有明显人工切割痕迹的骨料。铜片严重氧化,但依稀能看出是某种容器的残片。骨料则被送往临时实验室进行种属鉴定。
第四天,在疑似建筑区的探方,清理出了一段保存较好的青砖墙基。砖的规格与之前县博物馆收藏的“铁砧坳”出土砖一致,部分砖块侧面再次发现了模糊的方形戳印。经过仔细剔刷和拓印,其中一个戳印比以往发现的都要清晰,可以辨认出三个字:“……天……工……验……”
“‘天工验’!”秦遥拿着拓片,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是‘天工院’的验封砖?还是某个验收环节的标记?”
“这是首次发现直接带有‘天工’字样的实物!”老周也难掩兴奋,“证明这里就是‘天工院’遗址无疑了!‘验’字,可能指验收入库,或者质量检验。”
苏见远对带戳印的砖块进行了xrf扫描,发现其粘土成分与之前样本一致,但在砖体内部检测到了微弱的、与炉渣中相似的金属元素信号,可能是烧制时受到了工坊环境污染。这从侧面印证了砖为本地烧造且与工坊活动同期。
走访老人的秦遥那边也有收获。一位九十多岁、思路依然清晰的老奶奶,讲述了她小时候听祖辈说的传闻:“老早以前,铁砧坳那块,不叫这名,叫‘官厂圩’。说是给皇帝做厉害家伙的地方,黑天白日叮当响,冒黑烟。后来不晓得怎么,轰隆一声大响,像天塌了,之后就没动静了。老人说,是厂里的‘雷公爷’发脾气了,收走了好多匠人性命。后来就荒了,湖水上来了,慢慢就没人提了。”
“雷公爷发脾气……收走匠人性命……”这朴实而惊悚的民间表述,与“巨爆”导致大量伤亡的官方记载和野史笔记,形成了跨越时空的悲惨共鸣。
随着发掘的深入,更多遗迹和遗物被发现:另一处较小的炉灶遗迹、疑似工棚柱洞、大量生活陶瓷(碗、碟、罐,质量普通但数量可观)、铁制工具残件(凿、锤、钳)、以及一些特殊的石质或陶质模具残片,上面有精细的凹槽,疑似用于铸造小型金属部件。
骨料鉴定结果也出来了:属于猪和羊,也有少量鱼类骨骼。这说明工匠们的食物结构中包含一定量的肉食,与完全赤贫的底层匠户有所不同,可能反映了“天工院”工匠具有一定技术等级和相对较好的待遇——或者,至少是监管者或高级匠师的饮食水平。
发掘进行到第二周时,在建筑区的一个角落探方中,出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非生产”性物品——一枚直径约两厘米、严重锈蚀的铜钱,但经过清理,隐约可见“万历通宝”字样。万历钱出现在这里,为遗址的使用年代下限提供了又一实证,也暗示着工坊在万历初期仍在运作。
所有出土物都被详细记录、拍照、采样。苏见远和队员们夜以继日地进行现场检测和分析,数据不断累积。他们发现,不同区域的出土物在元素组成上存在差异:核心冶炼区金属元素信号强,生活区则以钙、磷(骨骼)、硅铝(陶瓷)为主;疑似工匠居住区出土的个别陶瓷碗底,有极其随意的刻划,像是某种个人标记或计数符号,虽与地图碎片上的“小鸟”刻痕不同,但同样属于个体留下的微弱痕迹。
每天晚上,考古队会在驻地简陋的会议室里开碰头会,汇总当日发现,调整次日计划。灯光下,摊开的图纸、照片、检测数据,与窗外鄱阳湖无边的夜色和隐约的波涛声形成奇特的对照。
“我们现在挖出来的,还只是冰山一角,”老周总结道,“但已经能拼出不少东西:一个有一定规模、分区明确、具备冶炼铸造能力、存在质量管理(验封砖)、工匠生活痕迹明显的明代官营工坊。结合文献和你们之前的研究,是‘天工院’没跑了。”
秦遥点头:“最重要的是,我们找到了它在大地上的确切坐标。那些砖瓦、炉渣、工具、钱币、甚至碗底的刻划,让‘天工院’从一个文献和地图中的符号,变成了可以触摸的、充满生活细节的历史现场。”
苏见远看着桌上那块“天工验”砖拓片,缓缓道:“接下来,我们要找到更多能直接指向那场‘巨爆’和其后果的证据。比如,大面积异常燃烧或爆炸痕迹的遗迹,集中埋藏的特殊破损物,甚至……如果幸运的话,与那次灾难直接相关的遗存。”
他声音不高,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含义,气氛一时有些凝重。那不仅仅是一次考古发现,更是对一次集体创伤现场的探查。
湖风穿过破损的窗棂,带着潮湿的水汽和遥远的、仿佛来自历史深处的微凉。
发掘仍在继续。而“天工院”的故事,正随着泥土的翻开,一页页地增添着来自故土深处的、沉默而坚实的新痕。这些新痕,将与实验室的数据、文献的字句、异国博物馆的展柜,共同编织出一幅关于技术、野心、生命与记忆的,更为完整也更为复杂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