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的空气，似乎因那几件来自敦煌的遗物而变得不同。恒定适宜的温湿度下，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寂静。苏见远和林微都换了全新的工作服，戴上更细密的口罩和手套，仿佛即将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修复工作从记录开始。每一件器物都被从各个角度拍摄高清细节照片，在特定的光线下记录下每一处豁口、每一条裂纹、每一片板结颜料的形态与色泽。苏见远使用高倍放大镜和显微相机，仔细探查土陶和瓷器的胎质、釉面状况，以及颜料层与载体结合处的微观形态。林微则负责测量、绘图，并逐项填写状况评估表，将程月白提供的资料与实物观察一一对照。
“土陶碟的胎土很粗，有明显的气孔和杂质。”苏见远对着连接电脑的显微屏幕，低声道，“颜料层主要依靠物理性吸附和部分渗入胎体表面孔隙。粘结剂……似乎很原始，可能是动物胶或植物胶，老化严重，导致表层颜料有粉化趋势。”
“青瓷笔洗的釉面开片处，有颜料渗入，形成了特有的纹理。”林微指着照片上碗底那圈赭石色痕迹，“这部分相对稳定，但开片边缘有细微的釉面剥离风险。”
最复杂的还是那块木板衬板。长期的使用使得木板纤维被各种颜料和介质（可能是胶、油或水）反复浸润，不同材质（木板、颜料、可能的底涂层）因温湿度变化而产生的收缩率差异，导致板面出现了数道细如发丝的翘曲和浅表开裂。颜料层更是层层叠叠，互相渗透，有些区域厚如甲胄，有些则薄如蝉翼。
“这就像一本无字的日记，”林微轻触木板边缘（隔着聚乙烯薄膜），“每一层颜色，可能对应着不同时期、不同洞窟、甚至不同壁画的临摹工作。”
面对如此特殊而脆弱的对象，常规的修复思路必须调整。首要原则是“最小干预”和“可逆性”。苏见远和林微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仅仅是研究和制定详细的处理方案。他们查阅了大量关于土遗址保护、矿物颜料老化、木质文物稳定化的文献，并通过沈念安，向几位国内顶级的文物科技保护专家进行了远程咨询。
最终确定的方案极其审慎：
对于土陶碟和青瓷笔洗，主要进行表面的物理性清洁，使用特制的软毛刷和吸尘设备，在显微镜下极其轻柔地去除浮尘和疏松的污染物。对于边缘豁口和裂纹，不使用任何填补材料，而是用极稀的、可逆的 paraloid b-72 丙烯酸树脂溶液进行渗透加固，增加其力学强度，防止进一步碎裂。板结的颜料层，只有在确认存在 ient（迫在眉睫）脱落风险时，才会使用微量、可逆的加固剂进行局部加固，首选材料是同样可逆的、浓度精确控制的明胶溶液。
对于木板衬板，挑战最大。他们设计了一个微环境控制盒，将木板水平放置其中，通过缓慢调节盒内湿度，让木板纤维和颜料层逐渐适应工作室环境，稳定其含水率，缓解内部应力。这个过程可能持续数周甚至数月，需要每日监测。之后，再对已发现的浅表开裂进行极其精细的加固。至于那些斑斓厚重的颜料层，除非出现明显起甲或粉化，否则不予任何干预，只做详细的影像和光谱记录，作为未来研究的基准。
方案经过程月白和基金会相关专家的认可后，修复工作才真正开始。
实际操作时，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个动作都经过反复的思考和模拟。苏见远手持比眼睫毛还细的软毛刷，在显微镜下，屏住呼吸，一点点拂去土陶碟表面经年的浮尘。灰尘在特殊光照下如同金色的星沙，被轻柔吸走，露出底下更为清晰的、粗砺的陶胎和斑驳的色块。他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林微在一旁适时为他擦拭，并记录下每一个处理区域的影像和笔记。
清理青瓷笔洗时，他们发现了碗底一处极浅的、用尖锐物刻划的记号，似乎是“窟 257”几个数字。这很可能标志着这只碗曾用于临摹莫高窟第257窟的壁画！这个小小的发现，让器物与具体的历史工作瞬间产生了强烈的连接，两人都感到一阵激动的战栗。
木板衬板被小心翼翼地移入特制的微环境控制盒。盒盖上装有观察窗和传感器接口。他们设定了非常缓慢的湿度变化曲线，从敦煌地区的年平均相对湿度，逐步过渡到江南地区工作室的保存湿度。每日，林微都会记录传感器数据，并通过观察窗拍摄木板的宏观和微观状态，监测是否有任何细微变化。
日子在极其缓慢、却充满敬畏的节奏中流逝。窗外，梧桐树的新芽已舒展成嫩绿的叶片，春风和煦。王大妈有时会送来时令的荠菜馄饨或青团，但都只在门口轻声放下，不忍打扰里面的静谧。
修复工作进展顺利，但也并非没有意外。在清理土陶碟一处较厚的靛蓝颜料堆积时，苏见远发现颜料层下似乎掩盖着一点异样的色泽。他用更精细的工具，在显微镜下极其小心地剥开一小片已经疏松的靛蓝表层，底下竟露出一抹极其鲜艳、保存完好的朱砂红！这显然是被后期覆盖的底层颜料。为什么覆盖？是当时颜料短缺，重复利用碟子？还是临摹不同壁画时的色系调整？
这个发现没有改变修复方案，却引发了新的思考。林微在日志中详细记录了这一现象，并标注：“或可反映当时工作流程与资源利用之实况，待考。”
每天晚上，结束工作后，两人都会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高清图片，讨论当天的发现和明天的计划。灯光柔和，茶香袅袅。压力依然存在，但在这份共同的、专注的投入中，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与安宁。
“有时候觉得，”林微看着屏幕上那块色彩斑斓的木板衬板，轻声道，“我们不是在修复器物，而是在学习阅读一本用物质写成的、关于信仰与坚守的无字书。”
苏见远的目光也停留在屏幕上，良久，才“嗯”了一声，道：“每一粒颜料的磨损，每一道木纹的变形，都是书上的一个标点，一个段落。我们的工作，是确保这本书的纸张不再继续脆化，字迹不再继续模糊，让后来的人，还能有机会翻开它，读到那些沉默的故事。”
他的比喻总是这样精准而富有深意。林微转头看他，他侧脸的轮廓在台灯光晕中显得格外清晰。专注工作时的他，有一种近乎雕塑般的沉静力量，而这力量之下，是对历史与文明最深切的温柔。
窗外的夜色里，传来隐约的蛙鸣。春天，正走向深处。而在梧桐巷这间亮着灯的工作室里，一场与六十多年前大漠风沙中那簇文明守护之火的无言对话，正通过指尖的极致轻柔与心中的无限敬畏，悄然进行着。星沙虽已凝固，但光芒，正在被小心翼翼地重新拭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