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被高清扫描、局部模糊处理后,一份足以乱真的复制品被小心制作出来。原件则被苏见远用他带来的特殊防火防潮材料重新密封,与洪震寰的杂记等物一起,藏在了宋伯衡住所一个意想不到的隐蔽处——厨房旧灶台改造的储物夹层里,那里还保留着老一辈砌入的、防火防盗的空心砖结构。
赴约前,他们做了周密安排。林微与宋伯衡留在住所,通过隐藏的摄像头和麦克风远程关注情况,同时沈念安作为后援,随时准备在必要时介入或报警。苏见远单独前往,身上除了复制的地图、一部改装过的具有定位和紧急报警功能的手机,以及一枚伪装成纽扣的微型录音设备,别无他物。
“海隅茶舍”名副其实,位于“听涛阁”后巷深处,是一间低矮的老式砖房,门面陈旧,毫不起眼。下午三点,茶舍里光线昏暗,只有寥寥两三位看似本地的老茶客。苏见远被引至最里侧一个用竹帘半隔开的小间。
竹帘后,已经坐着两个人。主位是一位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考究中式立领衫的男子,面容清癯,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介于学者与商人之间。他身旁站着一个身材结实、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目光锐利,显然是保镖角色。
“苏先生,幸会。请坐。”中年男子开口,声音是电话里那个电子音的本声,温文尔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我是周世襄。这位是我的助理,阿诚。”
苏见远从容落座,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周先生煞费苦心。”
周世襄微微一笑,亲手斟了一杯工夫茶,推到苏见远面前:“情非得已。苏先生和林小姐的名声,在特定圈子里早已传开。你们对旧物的热忱与敏锐,令人钦佩。尤其是‘雪朝之诺’那件作品,将残缺化为新生,意境非凡。”
他连这个都知道。苏见远心下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周先生过奖。直接一点吧,您对洪震寰船长和‘宝顺号’的事,知道多少?又想‘合作’什么?”
“爽快。”周世襄放下茶壶,身体微微前倾,“我们对洪船长充满敬意。他不仅是一位勇敢的航海者,在抗战初期,更利用他的船只和航线,为一些至关重要的人物和物资转移,提供了难以估量的帮助。那只釉里红海浪纹碗,以及其中暗藏的海图,并非简单的匠人游戏或导航辅助。它是洪船长与国内某条隐秘交通线联络、确认安全汇合点的信物之一。”
隐秘交通线?苏见远立刻联想到了沈念安曾提及的、可能涉及特殊历史背景的关注。
“1938年,与洪船长一同勘测那个泻湖水道的,”周世襄继续道,语速放缓,似在观察苏见远的反应,“是陈仲云先生。”
陈仲云!苏见远心中一震。这是一位在近代华侨史和抗战史上都留有浓重一笔的名字,着名的南洋侨领,曾倾尽家资支援抗战,组织和参与了多条秘密后勤与人员输送通道,后于1940年代初在东南亚神秘失踪,成为一桩历史悬案。
“陈先生的失踪,至今成谜。”周世襄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有迹象表明,他的最后一次秘密行动,与‘宝顺号’的最终航程,在时间和目的地上,存在重叠。我们认为,那只碗和海图指引的泻湖,可能不仅是物资中转站,更可能是陈先生当年计划建立的一个临时秘密基地,或者……是他最后留下某些重要信息或物品的地点。”
“你们是陈先生的后人?还是相关研究机构?”苏见远问。
周世襄没有直接回答:“我们的资金来源多元,包括一些海外华人文化保育基金和陈先生仰慕者的私人捐助。目的很纯粹:厘清历史真相,寻找可能遗存的、具有重要历史价值的物品或文献,使其得到妥善保护和纪念。我们关注那只碗和地图很久了,但直到你们的出现,才真正接近核心。”他看了一眼苏见远带来的文件袋,“今天,我们愿意信息共享。我们掌握陈仲云先生部分日记的抄本,其中提及了与‘洪船长’及‘盏中信’的合作。而你们,找到了洪船长埋藏的具体地图。合则两利。”
“如何个合法?”苏见远追问。
“地图交给我们进行专业分析,结合我们手中的日记资料,可以更快精确定位那个泻湖的现代位置。届时,我们可以组织一次联合考察,一切费用和手续由我们负责。发现任何物品,历史文献类由我们保管研究,但会向你们完全公开;如涉及洪船长或宋家、陈家的私人遗物,自然物归原主或其后人。艺术类器物,如那只碗,也可协商处理。最重要的是,共同揭开‘宝顺号’与陈仲云先生失踪之谜的最后一层面纱。”周世襄的提议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颇为慷慨。
但苏见远心中的警惕丝毫未减。对方过于主动,且对信息的掌握程度远超己方,这种“合作”更像是一种收编或控制。更何况,他们之前监视的手段,绝非正派研究机构所为。
“地图可以给你们复印件用于共同研究。”苏见远缓缓道,“但原件必须由我们保管。联合考察可以,但方案、人员、尤其是安全措施,必须共同商定,且我们需要有独立的记录和判断权。”
周世襄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苏先生,我们是抱着最大诚意而来。那幅地图是关键,原件留在你们手里,于专业分析并无额外助益,反而可能因保管不当或……其他意外,导致不可挽回的损失。至于考察,我们拥有更专业的团队和资源。”
“诚意是相互的。”苏见远寸步不让,“周先生既然知道我们,也该知道我们的原则。器物与历史,首重的是尊重与真相,而非单纯的获取。在未能完全确认你们的最终目的和手段是否正当之前,我们无法交出核心原件,也无法将探索的主导权完全交出。”
气氛微微凝滞。保镖阿诚的目光更冷了几分。
周世襄端起茶杯,慢慢啜饮一口,再放下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意:“苏先生是聪明人。有些历史尘埃,一旦扬起,未必所有人都愿意看到它落下时的模样。‘宝顺号’的失踪,陈仲云先生的隐踪,牵扯的或许不止是一段热血往事。独自探寻,未必安全,也未必能找到全部答案。”
这是含蓄的警告,也是利益的提醒。
“安全我们会负责。”苏见远站起身,“至于答案,我们相信,只要是真相,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合作的基础是信任与透明。如果周先生愿意分享陈仲云先生日记的相关内容,并公开你们的组织背景与资助方详情,我们很乐意进一步探讨。否则,”他拿起那份复制的地图,“这份复印件,足够你们开始分析了。有实质性进展或信息交换时,我们再联系。”
他没有留下任何承诺,转身离开了茶舍。身后,周世襄没有阻拦,只是那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幽深难测。
回到宋伯衡住处,苏见远详细讲述了会面经过。林微和宋伯衡都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更大的压力。
“他们果然有所图,而且图谋不小。”林微蹙眉,“陈仲云……这牵扯太大了。”
宋伯衡则更关心实际问题:“他们真的会分享日记内容吗?那个泻湖,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苏见远看向窗外逐渐暗淡的海天:“日记内容,或许会分享一部分真真假假的信息,作为诱饵或交换。但我们不能全靠他们。沈念安那边已经在根据地图特征进行地理比对了,我们需要双线进行。同时,”他转向林微,“你和我,要尽快再去一次广州,拜访洪文彬先生。周世襄提到‘盏中信’,洪震寰杂记里也提到‘盏中秘’,这‘信’与‘秘’,是否还有我们没注意到的区别?洪家是否还保留着更关键的、关于陈仲云的信息?我们必须赶在周世襄之前,或者至少与他们并行,掌握更多主动。”
夜色再次降临。海风拍窗,仿佛带着历史的潮声与暗处的窥视。地图已经展开,棋局已然布下。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更深的智慧、更多的勇气,以及对历史与人心更清醒的洞察。那只承载着海图、牵引出巨澜的釉里红大碗,依旧不知所踪,但它所指向的波澜,已将他们所有人都卷入了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