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闽南沿海小城,气氛已悄然不同。海风依旧,但空气中仿佛多了一根无形的弦,随着他们脚步的移动,被悄然绷紧。
宋伯衡老先生显得忧心忡忡,那通来自“海外收藏基金会”的询问电话,让他预感到了不寻常。“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细?”他不安地搓着手,“除了你们,我没跟任何人详细提过那只碗的事,连‘小海鸥’都没说过。”
“信息可能在流转中被多个人不经意地拼凑起来,也可能,对方关注的比我们想象得更早、更系统。”苏见远冷静分析,“宋先生,祖屋旧址的具体位置,还能精确指认吗?”
“能。”宋伯衡点头,“那片地方现在是个小公园,但老地基的大概范围,我还记得。父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在旧地图上画过圈。”
他们决定连夜勘察。白天目标太大,容易引起注意。王大妈从梧桐巷打来电话,语气紧张地说好像又有生人在巷口转悠,沈念安也提醒他们,网络痕迹显示,有可疑ip试图关联“潮汕洪氏”与“宝顺号”的搜索记录。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深夜,月隐星稀,海风带着凉意。小公园早已闭园,四下寂静。宋伯衡凭着记忆,指认出原先祖屋堂屋的大致方位——如今是一片草坪,边缘有几棵新栽的棕榈树。苏见远和林微带着便携式地下金属探测器和探地雷达(通过沈念安的关系临时借用),进行非破坏性的初步扫描。
探测器在大部分区域只发出零星的、代表现代金属垃圾的轻响。然而,当扫描到靠近原堂屋后墙基(现位于一棵较大棕榈树的树根附近)的位置时,探测器发出了持续、低沉的嗡鸣,雷达图像也显示该处地下约一米二深的位置,有一个尺寸约莫三十厘米见方、非天然规则的金属反射体。
“有东西!”林微压低声音,心跳加速。
不是碗。碗不会是这种规则的金属反射。但埋藏深度、位置(堂屋后墙基,常是旧时人家埋藏重要物品的地点),以及金属材质,都表明这绝非寻常。
他们标记好位置,没有轻举妄动。第二天,通过宋伯衡与公园管理方的沟通(以寻找可能存在的家族纪念物为由),获得了有限度的、在指定区域进行小范围探查的许可,前提是不能破坏大型植被和公园设施。
白天,在相对公开的场合下,他们开始了小心挖掘。泥土被一层层剥离,海风吹拂,不远处有老人散步,孩童嬉戏。苏见远亲自执铲,动作稳而准,林微则负责清理浮土,留意任何细微的器物痕迹。宋伯衡站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
向下挖掘约一米后,铲尖触到了硬物。小心地清理开四周泥土,一个锈蚀严重、但形状完好的旧式铜皮箱子显露出来。箱子不大,锁扣早已锈死。箱子表面没有任何标记,但入手沉重。
他们没有在现场打开。在公园管理人员好奇的注视下,他们声称找到的是“家族旧铁盒”,可能装些无关紧要的老物件,并礼貌谢绝了进一步的关注。将铜箱妥善包裹后,迅速带回宋伯衡现在住所的储物间。
气氛凝重而期待。铜箱被放在铺着软布的桌上。苏见远用专业工具小心地处理锈蚀的锁扣。咔哒一声轻响,锁扣弹开。林微和宋伯衡屏住呼吸。
箱盖掀开。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或文件信札。里面铺着已经朽烂的深蓝色丝绒,丝绒上,静静地卧着一只……同样锈迹斑斑的、扁平的黄铜圆筒,约二十厘米长,直径七八厘米,两端密封,像一段加粗的管道。此外,别无他物。
“这是……什么?”宋伯衡愕然。
苏见远戴上手套,轻轻拿起铜筒,掂了掂,又对着光仔细查看筒身。在厚重的锈迹之下,依稀可见极其精细的纵向刻痕,并非装饰花纹,更像是……刻度?
“像是个容器,或者说,保护壳。”苏见远沉吟道,手指摩挲着筒身中段一道几乎被锈蚀掩盖的接缝,“有螺纹,可以旋开。但锈得太死了。”
他们用渗透性松动剂小心处理接缝,又用橡胶锤和特制夹具尝试了许久,终于,随着一声艰涩的“吱嘎”,铜筒的一端被缓缓旋开。
一股陈年的、混合着金属锈味和淡淡油气(似乎是当年用作密封防潮的)的气息散出。筒内,塞着因岁月而变黄发脆的油纸。层层剥开油纸,最终显露出来的,不是瓷器,也不是海图,而是一卷紧紧卷起的、质地异常坚韧的浅黄色纸张。
纸张被极其小心地展开。它显然经过特殊处理,虽显陈旧,却未严重脆化。纸上,是用精细的墨线绘制的……一幅复杂的水文地形图。
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海图。它描绘的是一片具体的海湾与沿岸陆地,标注着水深、暗礁、潮流方向,还有一些用特殊符号标记的点位。图纸一侧有简短的注记,字迹与洪震寰杂记中的笔迹极为相似,但更显匆忙:
「戊寅年(1938)季春,依‘盏中秘’所载勘测补注。此泻湖水道为险中隐安处,可暂避风浪与不速之客。然入口隐秘,非熟稔者不可觅。海鸥所向,即此门钥。若后世得见此图,吾辈心血或可不绝。震寰密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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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中秘……”林微轻声重复,“指的是不是就是那只碗?碗里暗藏的海图,指引的是这个具体的、可以用来隐蔽的泻湖水道?”
苏见远目光锐利地扫过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没错。这泻湖和水道,应该是‘宝顺号’或者洪震寰他们掌握的、用于特殊目的的隐秘地点。这幅图是洪震寰根据碗中海图信息,结合实地勘测后绘制的更实用版本。他把这幅更具体、可能也更容易解读的图纸,藏在了这里。而那只原件(碗),则很可能因为体积和易碎,被他托付给了宋老先生的祖父保管。他做了双重保险。”
宋伯衡恍然大悟:“所以,我祖父保管的,是‘锁’(原始密码的载体——碗),而这里埋藏的,是更详细的‘钥匙’(解读后的地图)。震寰公是怕万一自己回不来,碗又流落不明,至少这份详图还能留存,指引后人找到那个地方?”
“很有可能。”苏见远点头,“那个地方,可能藏着对他们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或许是物资,或许是信息,或许是……人。”他想起了“宝顺号”失踪的迷雾。船只失踪,是否与寻找或利用这个隐秘地点有关?
谜团的核心,似乎从“找到碗”转向了“理解碗和地图指引的地点究竟意味着什么”。而那份“海外收藏基金会”的兴趣,或许也正源于此——他们寻找的,可能不仅是精美的瓷器,更是瓷器背后可能指向的、具有历史或实际价值的隐秘。
就在他们全神贯注研究地图时,林微的手机响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她与苏见远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接起,按下免提。
一个经过处理的、略带电子音的声音传来,听不出男女,语调客气却不容拒绝:
“苏先生,林小姐,还有宋老先生。晚上好。相信你们已经找到了有趣的东西。不必紧张,我们并无恶意,只是对‘宝顺号’和洪震寰船长留下的遗产,有着同样浓厚的兴趣。我们相信,合作比竞争更能高效地还原历史真相,也能让相关遗产得到更妥善的对待。明日下午三点,‘听涛阁’后巷的‘海隅茶舍’,期待与诸位一晤。请务必带上你们今天的所有发现。为了表示诚意,我们可以先分享一条信息:洪震寰船长1938年的那次勘测,并非独自一人。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对南洋华侨社群影响深远的人物。找到那个人物的踪迹,或许能解开‘宝顺号’最终命运的钥匙。静候佳音。”
电话挂断,忙音嘟嘟作响。
储物间里一片寂静。对方不仅知道他们的行动,甚至精确知道他们刚刚发现了什么!“今天的所有发现”——指的就是这幅地图。
“他们果然一直在监视。”林微感到一阵寒意。
宋伯衡脸色发白:“他们……他们想干什么?”
苏见远看着桌上那幅泛黄的秘图,眼神沉静如深夜的海。“想‘合作’是假,想获取关键信息、甚至控制局面是真。不过,”他话锋一转,“他们透露的信息——‘另一位同行者’,很可能至关重要。这也许是机会,一个在被动中窥探对方真实目的和所知深浅的机会。”
“你要去赴约?”林微急问。
“去。但不能带真图。”苏见远已经有了决断,“复制一份,做必要的模糊处理。我们需要知道,他们到底了解多少,那个‘另一位同行者’又是谁。同时,沈念安那边,需要加快对这份泻湖水道的现代地理定位分析。还有,查一查1938年前后,南洋华侨中,有哪些重要人物曾秘密返回或活跃于国内沿海。”
暗流汹涌,已然逼近身前。那只釉里红大碗,如同一个沉默的引信,连接着历史的风云、个体的命运,以及当下多方交织的博弈。真正的寻踪,此刻才真正步入惊涛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