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清风观的盘山公路,如同一条灰白色的细带,蜿蜒缠绕在苍翠欲滴的山体之间。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如同孤寂而矫健的野兽,沿着这条细带无声地滑行,引擎低沉平稳的嗡鸣是这片静谧天地间唯一的杂音。
云谏独自坐在驾驶座上,单手随意地搭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的手肘搁在降下的车窗边缘。
山间凛冽而清新的空气,带着松针、泥土和不知名野花的淡淡香气,迫不及待地灌入车内,吹动他略显凌乱的黑色发丝,也仿佛要涤荡掉他身上从遥远芝加哥带回来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异国尘埃与血腥气。
完成了目的,馀下的闲遐时光,他几乎未加思索,便选择了回到这片养育他的山林。
车轮每向前滚动一公里,都市的喧嚣、力量的躁动,似乎都被这越来越浓郁的山野气息层层过滤、稀释。
他的心神,也如同被山泉洗过的碧空,渐渐归于一种难得的、近乎剔透的宁静。
车辆灵巧地拐过一个视野受限的急弯,前方壑然开朗,是一段相对平直、可俯瞰层峦叠嶂的开阔路段。
也就在这时,云谏的目光微微一顿,精准地捕捉到了前方路旁的异样。
一棵树龄显然已极为悠久的古银杏树,矗立在路旁拐角的平缓处,枝叶繁茂,叶片被秋意染成了纯粹而炫目的金黄色,在午后偏斜的阳光下,仿佛一团静静燃烧的金色火焰。
而就在这棵如同山神卫士般的古树下,静静地停着一辆线条流畅、漆色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
车旁,倚着一位女子,身着一套剪裁极佳、面料特殊的黑色作战服,这身装束并非战场上的粗犷,反而带着一种量身定制的精致,将她那近乎完美的、起伏有致的身体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
面容姣好,肌肤白淅,一双眸子狭长而上挑,眼波流转间,天然带着几分猫一般的慵懒与若有若无的媚意。
气质倒是极为独特,介乎于隐于暗处的顶级杀手与光芒四射的绝世舞者之间,矛盾而又和谐,让人见过一眼便再难忘记。
云谏的脑海中,几乎是瞬间便闪过酒德亚纪那一张温婉秀气的面孔。
树下这位女子,眉眼间与酒德亚纪竟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气质截然不同,一个似水,一个似火。
一个名字浮上心头……酒德麻衣!
看来,该来的,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
思绪电转间,越野车已平稳地滑行至古银杏树附近。
轮胎与粗糙的柏油路面摩擦,发出轻微而短暂的声响,车辆最终在距离黑色轿车数米之外,稳稳停住。云谏推开车门,长腿一迈,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山风呼啸着刮过山隘,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云谏的黑色外套下摆翻飞,酒德麻衣束在脑后的长发也随风舞动。
“云谏先生,”酒德麻衣率先开口,声音通过风声传来,带着一种仿佛刚睡醒般的慵懒,却又字字清淅,“冒昧在此拦路,打扰了您的清静,还请见谅。”
云谏并未接话,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酒德麻衣款款走上前几步,高跟鞋踩在略有碎石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这空旷山间显得格外清淅。
她从一个贴身的小包里,取出一部造型厚重、充满军工感的卫星电话,双手躬敬地递了过来,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我家老板,”她红唇微启,补充道,“知道一些关于您的事情,所以特意派我过来,想和您聊聊。”
云谏的目光在那部卫星电话上停留了一瞬,没有尤豫,伸手接过。
电话接通,那边传来一个清澈又带着几分孩童般狡黠的嗓音,正是路鸣泽。
“下午好呀,云谏先生。”路鸣泽的语气轻松得象是在问候老朋友,“芝加哥的风景还不错吧?当然,肯定比不上你师门所在的这座仙山。”
云谏目光平静地望着远处起伏如龙脊的山峦,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有些淡漠:“你的消息很灵通。直说吧,你代表的是哪位君王?”
“君王……”路鸣泽在电话那头轻声咀嚼着这个词,随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呵呵,你既然这样想,那就当我是吧。一个称呼而已,并不重要。”
“我特意让麻衣在此等侯,”路鸣泽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正式了些,“是带着诚意,来寻求合作的。”
“合作?”云谏眉梢微挑,似乎提起了一丝兴趣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先免费赠送你一个情报,一个关于你身边人的、绝对物超所值的情报。”路鸣泽故意顿了顿,营造出悬念。
“比如,你那位白泽小队中新招的,漂亮得简直不象凡间人物的实习队员,夏弥小姐的真实身份。我想,你应该会对此感兴趣。”
云谏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点玩味的弧度,直接打断了路鸣泽试图营造的神秘感,语气平淡地接话:“她的真名为耶梦加得,是大地与山之王双生子中的一位。”
“我说得对吗?小魔鬼……哦,这是你的‘哥哥’路明非对你的‘爱称’,我想,我更应该正式地称呼你为路鸣泽先生。”
话音落下的瞬间,电话那头陷入了绝对的沉默。
连山风似乎都在这一刻骤然停滞,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几秒钟后,路鸣泽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孩童般的腔调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平静,仿佛暴风雨前的海面:“你还知道多少?”
云谏轻轻一笑,那笑声消散在山风里,显得云淡风轻:“我知道的并不多,只是偶然间,了解到了一些零星的信息碎片而已。不如,我们继续说说你提到的‘合作’?”
“……有意思。”路鸣泽也笑了,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看来我准备的‘礼物’是送不出手了。好吧,那我们谈正事。你对我提出的合作,有何看法?”
云谏略作沉吟,仿佛真的在认真考虑,然后才清淅地说道:“我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或许可以站在你这一边,帮你应对一些……你口中的‘麻烦’。当然,前提是,不会违背我个人的原则和底线。”
“哦?”路鸣泽似乎来了兴致,“事情的进展还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那么,条件呢?”
“炼金术。”云谏清淅地吐出三个字,“我喜欢知识。”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路鸣泽也在考虑。几秒钟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笑意。
“当然可以,作为我们合作的基础,我可以为你开启一扇门,一扇通往炼金术殿堂的门。但能学到多少,看你自己的悟性。”
“那么,合作愉快。”云谏说道。
“合作愉快,具体的学习方式和时间,我会让麻衣后续与你联系。也祝你……在山中的这几天,过得愉快。”路鸣泽的声音带着些许满意。
通信中断,电话里传来忙音。
云谏将卫星电话丢给了酒德麻衣,对她微微颔首,便转身回到了越野车内,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迅速消失在盘山公路的尽头。
只留下酒德麻衣独自站在古银杏树下,山风吹动她的长发和衣角,目光幽幽地望向车辆消失的方向。
……
当清风观那朱红色飞檐和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古朴轮廓,终于再次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天色已然近黄昏。
道观屋顶的瓦片上,似乎有金色的光点在跳跃;院中那几株老梅树的虬枝,也被勾勒出深邃的剪影。
一缕淡淡的、带着松脂清香的炊烟,正从观后厨房的方向袅袅升起,笔直地升向被夕阳映照得瑰丽的天空,在这片静谧的山林中,显得格外安详,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
云谏将车停在山脚下那片由青石板铺就的平地上,旁边还有几棵他小时候亲手种下的松树,如今已亭亭如盖。
他推门落车,深吸了一口山中清冽的空气,胸腔中那股从都市带来的最后一丝浊气仿佛也彻底消散,徒步沿着青石台阶,一步步向上走去,脚步沉稳而踏实。
台阶两旁,那些不知矗立了多少年的石灯,有些已经提前亮起了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光线柔和,勉强照亮着脚下的路,也映照着石壁上湿漉漉的苍苔,更添几分古意和幽静。
道观那扇略显斑驳的朱红色木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一直在等待着归人。
云谏伸出手,轻轻推开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轻响,在这寂静的黄昏里,传得很远。
院内,师父清虚道长正拿着一个旧的喷壶,慢悠悠地给院中那几株老梅树浇水。
水珠从壶嘴洒出,在夕阳下闪铄着晶莹的光泽,渗入梅树根部深色的土壤。
老道士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身形清瘦,但背脊挺直,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到云谏,温润的眼眸中露出笑意,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回来了。”师父的声音平和舒缓,一如往昔,没有任何惊讶,仿佛云谏只是象往常一样,早课后出门去后山散了趟步归来。
“恩,师父,我回来了。”云谏快步上前,语气中带着自然而然的亲近,他伸手很自然地接过师父手中那个旧喷壶,“我来吧。”
师徒二人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一切动作都显得那么默契和理所当然。
清虚道长松开手,任由云谏接过水壶,自己则捋了捋颌下的胡须,看着徒弟熟练地继续给梅树浇水,眼神带着欣慰与满意。
云谏将剩下的水仔细浇完,然后把喷壶放回墙角的老位置。
他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向自己以前居住的那间厢房。
房间依旧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打扫得一尘不染,木床、书桌、蒲团都摆在老地方,窗明几净,仿佛他从未远离。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从心底深处缓缓升起。
放下行李,云谏便系上挂在门后那条粗布围裙,钻进了旁边的小厨房。
观里的伙食一向清淡,但云谏手艺不错,用后山采的鲜笋、香菇,加之豆腐,做了几样素斋,又焖了一锅香甜的米饭。
师徒二人就在院中的石桌上用了晚膳,伴着山风虫鸣,说着些观里近来的琐事,山下的见闻云谏只挑了些能说的,略去了与自身秘密相关的内容。
接下来的几日,云谏仿佛真的回到了之前,尚未觉醒血统时的日子。
他每日清晨随师父一同做早课,诵读黄庭;白天或打扫庭院,或修缮一下观里有些年头的瓦顶门窗。
下午陪着师父在崖边“叩天门”打坐,听师父讲些看似浅显却蕴含至理的道家经典;傍晚则雷打不动地练上一趟拳,活动筋骨。
几日时光,倏忽而过。
山中的宁静仿佛有抚平一切褶皱的魔力,云谏能感觉到,自己因得到力量而略有些浮躁的心绪平息了下来,心境也变得更加圆融通透,似乎也在这种返璞归真中,有了一丝新的明悟。
离开的前一晚,月色格外姣洁,清辉如水银泻地,将小小的庭院照得亮堂堂的。
云谏陪师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中间摆着一套简单的粗陶茶具,壶中煮着山泉水,泡的是本地产的野茶,茶香清淡悠远。
师徒二人都没有多说话,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
“尘世纷扰,守住本心不易。”师父放下茶杯,看着云谏,“但无论你走得多远,经历多少,记得这道观,记得这座山,这里永远是你的根。累了,倦了,就回来。”
云谏郑重起身,对着师父深深一揖:“弟子谨记。”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山间弥漫着乳白色的薄雾。
云谏辞别师父,再次踏上下山的路。
清虚道长站在观门口,目送着徒弟的身影一步步走下青石台阶,消失在晨雾与山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