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二年春，江南平定已有三月有余。一封奏报自江南疾驰入京，呈于太和殿龙案之上，字里行间皆是安宁盛景：流民尽数归乡垦荒，漕运航道畅通无阻，各州赋税稳步上缴，往日因战乱残破的城池渐复烟火，民心归向，秩序井然。萧策展卷细读，眸中笑意渐深，殿内百官齐齐躬身朝贺，皆赞新政惠民、兵戈定世，朝堂之上一派祥和，似是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可这份安稳并未持续太久，江南的暖意尚未吹遍九州，西南方向便传来急讯。一封火漆封口、盖著“十万火急”印鉴的军情奏报，由驿卒披星戴月送抵宫中，如一道惊雷划破平静，瞬间搅乱了朝堂的祥和氛围。
奏报所载，竟是蜀地生变：此前赵王叛乱兵败伏诛后，侥幸逃脱的宗室残余不甘覆灭，暗中辗转潜入巴蜀，勾结当地两位亲王——蜀王高孟与巴王高雄。此二人皆是前帝远支宗亲，早年受封镇守巴蜀两地，各拥重兵割据一方。蜀王高孟占据蜀郡及荆州上庸诸地，此地土地肥沃、物产丰饶，盛产蜀锦、盐铁，常年无战乱侵扰，高孟性情本就懦弱寡断，耽于享乐，麾下拥兵五万，却素来不喜兵事，士卒多有懈怠，平日里只知搜刮民脂、修缮王府，全无争霸之心，唯愿守着领地安稳度日；巴王高雄则驻守巴郡，巴郡民风彪悍、多山地险关，高雄自幼习武，勇猛剽悍，却胸无谋略、刚愎自用，辖地物资远逊蜀地，却素来穷兵黩武，麾下拥兵七万，因巴郡多山少田、资源匮乏，加之高雄横征暴敛以充军资，百姓怨声载道，即便战力尚可，军饷粮草仍时常短缺，早已对蜀郡的富庶垂涎三尺，屡次暗生觊觎之心。
宗室残余正是看准了二王的心思，打着“清除国贼，匡扶正统社稷”的旗号，暗中游说拉拢：一边向高孟许诺，事成之后世代永镇蜀郡，享尽荣华富贵，朝廷赋税减半；一边对高雄许以平分天下之诺，称待推翻萧策政权，便封其为兵马大元帅，统辖南方诸军，可随意调配蜀地资源填补巴郡空缺。二王各怀私心，或惧宗室残余背后潜藏的势力，或贪眼前实打实的利益，竟一同应允，公然在巴蜀竖起反旗，宣称萧策辅政实为窃国之举，随即封闭栈道关隘，一时之间，西南局势骤然紧张，荆州东西部也因归属不同，隐隐成对峙之势。
可这看似稳固的反王联盟，内里早已裂痕丛生，不堪一击。此前周武率军南征江南康王时，宗室残余曾暗中联络二王，建议二人合兵一处趁机从上庸出兵，偷袭周武大军侧翼，首尾夹击之下，必能重创萧策南征大军，届时可顺势南下瓜分江南之地，或北上直取洛阳。谁知二王商议出兵事宜时，刚触及军饷粮草筹备的核心问题，便立刻起了争执：高雄以巴郡物资匮乏为由，坚持要蜀王高孟承担此次出兵的全部粮草，且需提前运送半数至巴郡营地，供其麾下将士先行补给，另需调拨三万蜀地士卒归高雄统一指挥；高孟本就不愿出兵损耗自身实力，更心疼粮草耗费，百般推诿，只愿出少量陈年粮草，坚决不肯承担全部供给，声称若要蜀地独担粮草，巴郡需派出主力兵马先行出征，蜀地军队仅负责后方镇守。二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言辞间愈发激烈，麾下将领也各为其主，在议事厅外争执不休，甚至拔刀相向，摩擦不断，最终出兵之事不了了之，联盟的嫌隙也自此愈发深厚，彼此猜忌日甚，表面上仍维持着反旗同盟，实则早已貌合神离，各自盘算著私利。
太和殿内，萧策手持西南军情奏报，目光落在殿中悬挂的天下舆图上，指尖缓缓摩挲著巴蜀与上庸的标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双王并立反旗，一怯一莽，各怀异心，联盟本就如流沙筑城，不堪一击。这般天赐良机，岂有不成全之理？”
话音刚落，一身铠甲未卸、尚带着江南征战风尘的周武大步出列，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声如洪钟般请战：“大将军，江南已定，末将麾下将士锐气正盛，愿再领五万兵马，趁巴蜀二王内斗不止、联盟松动之际，率部疾驰西进，一举荡平巴蜀叛贼，顺带收复上庸诸地，永绝后患！”
周武话音刚落，殿内几位武将纷纷附和，皆言应趁势征伐，速战速决。此时中书令苏廉正留驻江南，安抚流民、整顿地方内政，殿中唯有新进户部侍郎顾雍缓步出列，神色持重，语气沉稳地反驳道。顾雍乃江南顾氏子弟，年方二十五，新政推行之初便有心归附，奈何当时康王手握重兵，不敢轻动，南征大军渡江初期，便已暗中为大军供给粮草；江南平定后，顾雍便携全族之力归附，萧策与他交谈一番，见其人饱读诗书、胸藏谋略，尤擅理财之道，惜其才便破格擢升为户部侍郎，执掌粮草赋税相关要务，虽任职时日尚短，却处事稳妥、眼光独到，深得朝堂上下认可。
“大将军，巴蜀之地素有‘天府之国’之称，却也地势险要，栈道纵横、关隘林立，群山环绕间易守难攻。若强行率军征伐，即便最终能够取胜，也必然会损兵折将、耗费粮草无数，且战事迁延日久，难以速决。如今江南虽定，可北疆仍有匈奴袭扰，辽东亦蠢蠢欲动，边境防线尚需重兵驻守，朝廷此刻不宜再开启大规模战端，以免顾此失彼，陷入多线作战的困境。臣仔细观察这二王，性情弱点极为明显，蜀王懦弱贪安，巴王有勇无谋，且二人因粮草之事早已心生嫌隙，不如派遣一位能言善辩、熟知利害的重臣，携带朝廷诏书与厚礼前往巴蜀，当面陈说朝廷恩威与利弊得失，行分化瓦解之策。若能挑拨二王关系，使其内部分崩离析，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乃上策。”
萧策听罢，缓缓颔首，顾雍所言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正合他意，当下便放弃了征伐之念，目光在殿内百官中扫过，最终落在了一直沉稳低调、平日里言辞有度却暗藏机锋的御史中丞李嵩身上，沉声道：“李大人，你素来刚正不阿，又通晓权变之术，言辞锋利且能洞察人心，此番入蜀之事，非你莫属。”
李嵩闻言，立刻肃然出列，躬身拱手，语气坚定：“下官愿往巴蜀，必不负大将军所托。”
“好！”萧策颔首，当即下令，“着你为钦差大使，持节入蜀，便宜行事。赐你蜀锦千匹、黄金万两、珍珠玛瑙百斛，尽数作为安抚二王的厚礼，你可见机分配。对蜀王高孟，需多示优容，许其若能归顺朝廷，不仅可保留王爵，更能永镇蜀郡，赋税减免三成，无需向朝廷额外上缴粮草；若执意与赵王残党为伍，朝廷必率大军征讨，待大军抵达之日，蜀中难免生灵涂炭。对巴王高雄，则需刚柔并济，既向其彰显朝廷兵威之盛，让他知晓顽抗必败，江南康王便是前车之鉴，亦需点透他与高孟貌合神离的处境——据朝廷密探回报，蜀王本就摇摆不定，已有归顺之意，若他执意反逆，高孟为保自身利益，必率先出卖于他，届时他麾下将士无粮草支撑，必败无疑，最终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除此之外，你需暗中联络蜀中不满二王横征暴敛的士绅大族与军中不得志的将领，许以前程爵位，拉拢人心，为瓦解二王联盟铺路。”
“下官领旨！”李嵩躬身接旨，双手接过萧策赐予的节杖与诏书，神色凝重却难掩坚定。
三日后，李嵩带着朝廷的使命、厚重的礼物，在五百精锐禁军的护卫下，踏上了入蜀的险峻栈道。蜀地栈道依山而建，下方是万丈深渊，上方是悬崖峭壁，云雾缭绕间仅容一人一马通行，稍有不慎便会坠入谷底，凶险万分。李嵩立于栈道之上，望着眼前连绵的群山，心中清楚，此去巴蜀，虽无刀光剑影的厮杀，却是一场更为凶险的智谋较量，稍有差池，不仅自身性命难保，更会延误朝廷平定巴蜀的大计。只是他未曾察觉，栈道深处的阴影里，几道目光正死死盯着这支队伍的身影，而巴王府之中，一场针对他的算计，早已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