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如墨,秋日的晚风卷起满地枯叶,在大院的石板路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象是在为这个不平凡的夜晚奏响一曲低沉的挽歌。
冷清妍左手提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袋,里面装着几件常穿的作训服和日常衣物;右手拎着一个沉甸甸的木板箱,那是黎佩文早年用过的书箱,如今装满了冷清妍最珍视的专业书籍和研究笔记。她的行李简单得近乎寒酸,与这个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家的奢华格格不入。
黎佩文走在孙女身侧,只拎着一个小小的手提包。王阿姨拿着布袋走在后面,踏着清冷的月光,三人走出了冷家小院那道熟悉的、沉重的黑漆木门。
就在脚步即将彻底迈出门坎,融入外面无边黑暗的前一刹那,冷清妍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夜风拂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她没有回头去看身后那栋灯火通明、却让她感到窒息的小楼,也没有去看餐厅窗户上映出的那些模糊的、她称之为”家人”的人影。
她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院落里那棵已经开始落叶的老槐树,落在了二楼那个曾经属于她的房间的窗口。
就在昨天,那里还挂着素色的棉布窗帘,窗台下摆着一张老旧但结实的书桌,上面总是堆满了各种专业书籍和外文期刊。空气里弥漫着墨水、纸张和冷静思考的气息,那是独属于她的天地。
而此刻,那扇窗户里,已然挂上了崭新的、带着繁复蕾丝花边的粉色窗帘。那种娇嫩、甜腻的色彩,在清冷的夜色中,显得如此突兀和刺眼,象是一个拙劣的玩笑。
那是林小小最喜欢的风格。在她还没有正式离开的时候,那个房间,似乎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抹去了她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急切地迎接着它的新主人。这种迫不及待,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这个家对她的态度。
这一眼,很短暂,不过一两秒的时间。
冷清妍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最后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淅察觉的,对所谓”家”的残存留恋,如同风中的残烛,火苗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在这一刻,”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从此,冰冷,平静,再无波澜。
她转过身,不再有任何迟疑,大步离开了冷家大院。沉重的院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发出”砰”的一声沉闷巨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也为她十五年的过往画上了一个决绝的句号。
秋夜的冷风更加猛烈地拂过她的面颊,带来刺骨的凉意,却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敏锐。胸腔里,没有预想中的难过或空虚,反而有一种挣脱了沉重枷锁般的释然和轻快,仿佛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被移开了。
她在心里,用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清淅地对自己说:
”这里的戏,终于落幕了。”
”从今往后,冷清妍只是冷清妍。不必再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姐,更不是谁的未婚妻。我只是我自己。”
”,那些认可我的价值、与我志同道合、并肩作战的同志,认识真正的、毫无束缚的我了。”
她的步伐坚定有力,踏在空旷的街道上,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她向着街道尽头那片更深的黑暗走去,义无反顾。
在那里,一辆挂着常人难以辨识、属于保密单位的特殊军牌的绿色吉普车,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猛兽,无声地停靠在路边。车身的油漆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
车门旁,倚着一个身形挺拔如松的身影,正是警卫团副团长赵峰。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整个人透着一股老红军特有的沉稳气质。他看到走来的冷清妍和黎佩文,还有王秀娟,古铜色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先是对黎佩文点了点头:
”黎教授,辛苦您了。”
黎佩文握住他的手:”赵副团长,清妍这孩子,就拜托组织了。”
”您放心。”赵峰郑重地点头,这才转向冷清妍,目光中带着长辈般的关切:”清妍同志,组织上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安排你暂时到基层部队锻炼一段时间。”
冷清妍心领神会,立即挺直脊梁:”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赵峰满意地点头,拉开车门:”那就出发吧,天亮前要赶到驻地。”
黎佩文站在车外,最后替孙女整了整衣领,轻声嘱咐:”到了部队要遵守纪律,照顾好自己。”
”奶奶放心。”冷清妍深深看了老人一眼,弯腰坐进车内。
吉普车平稳地驶离了这条熟悉的街道。直到后视镜里再也看不见黎佩文和王阿姨的身影,赵峰才缓缓开口,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清妍同志,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
冷清妍立即坐直身子:”请首长指示。”
”选拔考核明天清晨六点准时开始。基地。这是内部代号,地图上没有标记。”
他顿了顿,从后视镜里看了冷清妍一眼:”选拔,和你之前经历过的所有训练都不同。它考验的不仅仅是体能、技能,更是意志、忠诚和极限状态下的应变能力。淘汰率,很高。”
冷清妍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惧色,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参与选拔的,都是各部队精英中的精英。你的年龄和性别,可能会让你成为某些人眼中的&039;弱点&039;。”赵峰的话说得很直白,”但我相信老雷的眼光,更相信黎教授和陈老的判断。他们都说,你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朴玉。”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其严肃:”,一旦踏入&039;红岩&039;基地,你之前所有的身份、背景都将归零。在那里,你只有一个代号,和必须完成的使命。没有人会因为你的年龄和性别而对你特殊照顾,相反,你可能会面临更严苛的考验。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的轰鸣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
几秒后,冷清妍清澈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
”我准备好了,首长。”
她的回答简短,却掷地有声。
赵峰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那个少女的眼中,燃烧着一种他在许多优秀老兵眼中才见到过的、对挑战的渴望和对使命的坚定。
他知道,这棵幼苗,即将被投入最猛烈的风雨中,而她,已经做好了破土而出的全部准备。
吉普车在夜色中加速,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将平凡的世界远远抛在身后,载着一位未来的利剑,驶向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也驶向淬火成钢的溶炉。
约莫两个小时后,前方出现了一个简易的检查站。持枪的哨兵仔细查验了赵峰的证件,又用手电照了照车内的冷清妍,这才挥手放行。
吉普车最终停在一处隐蔽的山谷前。赵峰没有落车,只是指了指前方:
”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会有人接应你。记住我说的话,好好表现。”
冷清妍拎着行李跳落车,对着吉普车敬了最后一个军礼:
”保证完成任务!”
吉普车调头离去,尾灯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冷清妍独自站在山谷入口,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
在她面前,是一条通往未知的崎岖山路。在她身后,是已经彻底告别过去。
新的征途,就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