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妍的目光,始终平静无波。她淡淡地扫过那紧紧黏合在一起、仿佛天生就该如此的两人,视线没有多做停留,最终,越过她们,落在了从始至终都沉默地站在院子中央、如同一个冷静旁观者般的冷卫国身上。
冷卫国也正看着她。他的目光,是纯粹的审视,是上级对下级的打量,是父亲对一件许久未见的、几乎快要遗忘的“所有物”的重新评估。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照灯,从冷清妍束在脑后的、一丝不苟的马尾,到她光洁的额头、平静无波的眼眸,再到她挺直的脊背、朴素甚至显得有些过时的衣着,最后落在她那双沾了些许几房灰尘的旧皮鞋上。
眼前的女儿,确实比他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总是隐在角落的影子长高了许多,身姿挺拔如修竹,并非柔弱,而是蕴藏着一种内敛的、不容小觑的力量。脸上早已褪去了少女时期的青涩和怯懦,也找不到半分他所预期的、久别重逢应有的激动或委屈,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一种近乎淡漠的疏离。这种巨大的、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陌生,甚至隐隐的不悦与失控感。这不再是他认知中可以轻易被家庭角色定义、被权威话语影响的女儿了。
他威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蹙纹里,似乎凝聚了对女儿这般“不合时宜”的冷静、“不识趣”的疏离的不满,但最终,他什么也没问,没有问她这些年过得如何,没有问她训练是否艰苦,研究是否顺利,甚至没有对她如今显而易见的优秀表露半分作为父亲应有的、哪怕仅仅是客套的赞许。他只是移开了那过于锐利的审视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耗费他的精力,用他那惯有的、带着距离感和权威性的低沉嗓音,干巴巴地、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般,说了一句:
“恩,长高了。”
那场短暂得令人窒息、充斥着表演性热情与实质尴尬的“团聚”寒喧之后,生活的粗糙棱角,几乎立刻就在这处崭新的、尚带着陌生气息的小院里凸显出来。而关于资源、空间与关注的无声争夺,更是如同潜藏的暗流,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汹涌澎湃,并迅速浮上明面。
行李被勤务兵们大致归置进相应的房间,原本堆满箱笼的院子显得空旷了些,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搬迁特有的混乱感。林小小仿佛一刻也闲不住,她象是这个空间的天然女主人,亲昵地挽着冷母的手臂,开始以一种天真雀跃的姿态,对房子里里外外进行细致的“勘察”。她柔美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内回响:
“妈妈,您快看!这个院子多宽敞啊,比我们之前在西南住的那个院子可气派多了!以后夏天我们可以在院里乘凉,种点花花草草肯定特别美!”
“哎呀,这间客厅光线真亮堂!窗户也大,摆上爸爸的那套红木沙发肯定特别合适!”
她如同一只翩跹的蝴蝶,在每个房间门口流连,点评着,规划着名,用语言迅速地将这个陌生的空间标记上属于自己的印记。冷母被她挽着,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些许恍惚,以及被依赖的、习惯性的纵容,随着她的牵引移动,不时附和着点头。
当她们踏上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淅。林小小的目光扫过走廊,最终,落在了尽头那间房门虚掩的屋子,那是冷清妍的房间。王阿姨提前过来,特意为她预留并简单布置的,窗户朝南,此时秋日午后最好的阳光正毫无保留地倾泻进去,将房间映照得明亮而温暖,甚至可以看见空气中浮动的微尘。房间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书架,但书架上已经摆放了不少冷清妍的专业书籍和写满演算过程的笔记本,桌面上也有几份摊开的研究所文档,处处透着用户冷静、有序的痕迹。
林小小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她探头往里细致地看了看,那双总是漾着水光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羡慕,随即转化为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娇弱的向往。
“姐姐这间房可真好啊”她拖长了尾音,转过身,更加贴近冷母,仰起脸,用一种混合着羡慕与撒娇的语气说道,“妈妈您看,这阳光多足,晒进来肯定是暖洋洋的,不象靠北的房间,阴冷阴冷的。”她轻轻摇了摇冷母的手臂,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委屈和期盼,“妈妈,您知道的,我从小体质就偏寒,最怕冷了,要是能住这间”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蛛丝般缠绕上来,再明显不过。她看上了这间采光最好、位置也相对安静的南向房间。这还不够,她仿佛不经意地,又抛出了另一个诉求:“还有啊,妈妈,我听说京市的教育资源是全国顶尖的,尤其是姐姐名义上挂靠的那所重点中学,听说里面的老师特别厉害,升学率也高。我也好想转到那里去读书呢,肯定能学到更多东西。”她巧妙地再次提及冷清妍那个几乎形同虚设的“学生”身份,试图将两个诉求捆绑在一起。
冷母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和复杂。她看了看林小小那双写满期待、仿佛不容拒绝的眼睛,又看了看房间里那些属于冷清妍的、带着明显个人印记和知识分量的物品,最后,她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尤豫和征询,落在了刚刚默不作声走上二楼、正站在楼梯口冷静注视着她们的冷清妍身上。
“清妍啊,你看?”冷母的声音带着一种试图调解的、小心翼翼的口吻,“小小的身体情况,你也是知道的,确实是有点怕寒,这京城的冬天可比南方干冷多了,而且她刚来北京,人生地不熟的,也确实需要个好学校来适应环境,打好基础。你那个学校的名额,反正你现在主要精力都在研究所,也不怎么去上课,是不是可以”
若是几年前,那个尚未挣脱家庭引力、内心还残存着对亲情一丝微弱期盼的冷清妍,面对母亲如此明显的偏袒和林小小这般步步紧逼的索取,或许会选择沉默地隐忍,或许会在那套“懂事”、“谦让”的道德枷锁下,被迫退让,将自己的空间和资源拱手相让,独自咽下委屈。
但此刻,站在她们面前的冷清妍,早已淬炼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