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是三营自出川以来难得的、相对平静的休整时间。
王家坳的条件依旧简陋,但至少有了遮风避雨的临时棚屋(虽然大部分是士兵们自己动手搭建的),每天能按时领到虽然粗糙但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伤员们也得到了相对稳定的救治。杨桂枝和卫生兵们日夜忙碌,用有限的药品和土方,尽力减轻伤员的痛苦。
李啸川没有闲着。他深知这点平静只是暂时的。他利用这段时间,重新整编了队伍。原本三个步兵连和一个机炮连(名义上的,实际上只有两挺老掉牙的重机枪和少量迫击炮)的编制,在惨重的伤亡后已经名存实亡。他将幸存下来的近七十名官兵(包括轻伤员)暂时混编为一个加强连,由李大力直接指挥,张宝贵、王铁生和代理三连长老张分别担任排长。孙富贵依旧负责那挺唯一的、经过简单维修后勉强能用的歪把子轻机枪。赵根生、张黑娃等战斗骨干也被分配到各个班排,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
王秀才除了协助文书工作,也被李啸川要求参加基本的军事训练。李啸川对他说:“秀才,光会写不行,关键时刻也得能拿得起枪。在这战场上,多一分本事,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王秀才虽然心里有些抵触,但也知道营长说的是实话,开始笨拙地练习步枪射击和拼刺。
士兵们除了养伤,就是擦拭武器,整理个人装具,或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话题离不开死去的战友,离不开惨烈的战斗,也离不开对未来的迷茫和对家乡的思念。
张黑娃的腿伤在杨桂枝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好转,虽然走路还有点瘸,但已经能甩开拐杖自己行走了。他闲不住,经常拉着赵根生比划拼刺动作,或者摆弄他那把宝贝大刀,用石头打磨着刀刃上的缺口。
“根生,你说武连长他们…到底还活着没?”一次休息时,张黑娃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突然问道。
赵根生正小心地擦拭着分到的二十发子弹,闻言动作停了一下,沉默地摇了摇头。他怀里那面“死”字旗,被他洗得发白,虽然破损,却依旧整齐地叠放着。
孙富贵大部分时间都守着他那挺机枪,拆了装,装了拆,确保每一个零件都处在最佳状态。偶尔,他会拿出一个小本子,用铅笔头在上面写写画画,没人知道他在写什么。
小石头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不少,脸上少了些稚气,多了些沉稳。他负责营部的通讯和杂务,跑前跑后,一刻不停。
休整的第四天,团部传来消息,师部将从后方补充一批新兵到各部队。这对于严重减员的三营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然而,当李啸川带着李大力赶到团部指定地点接收新兵时,心又凉了半截。
所谓的“新兵”,大多是刚从农村征召来的壮丁,面黄肌瘦,穿着破烂的民服,很多人连枪都没摸过,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恐惧。人数也只有区区五十人,而且年龄跨度很大,有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也有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负责交接的是一名师部的参谋,他面无表情地将花名册递给李啸川:“李营长,这是补充给你们营的五十名新兵。抓紧时间整训,部队很快要有行动。”
李啸川看着眼前这群如同难民般的“新兵”,强压下心中的失望,敬了个礼:“是,长官。”
回去的路上,李大力看着身后那群走得歪歪扭扭、毫无纪律可言的新兵,忍不住抱怨:“营长,这…这能叫兵吗?上面也太敷衍了!”
李啸川叹了口气:“有总比没有强。大力,接下来你的任务很重,要尽快让这些人有点兵样子。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回到王家坳营地,老兵们看到这群新补充来的“弟兄”,也都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龟儿子的,这都是些啥子人哦?怕是连枪都端不稳!”
“指望他们打鬼子?别到时候拖后腿就不错了!”
“唉,总好过就我们这几条枪…”
张黑娃拄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在新兵面前走了两圈,撇撇嘴:“一个个跟豆芽菜似的,风一吹就倒喽。”
新兵们被老兵们打量着,更加紧张不安,低着头不敢说话。
李啸川将新兵集合起来,站在一个土坡上,目光扫过这些稚嫩或沧桑的脸庞。他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弟兄们!我知道,你们很多人是刚放下锄头,就被征到这里来的。你们可能怕,可能想家,可能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告诉你们!这里是前线!是战场!你们穿上这身军装,拿起枪,就不再是老百姓!你们是军人!是保卫国家、打鬼子的中国军人!”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下面那些逐渐抬起的头。
“小鬼子占了我们的土地,杀了我们的同胞!你们有的家人可能已经遭了难!我们川军,从四川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就是为了把狗日的小鬼子赶出去!我们不怕死,因为我们知道,身后就是我们的家乡,我们的父老乡亲!”
“我知道你们现在什么都不会!没关系!我们这些老兵,也是从不会到会的!从今天起,我们会教你们怎么打枪,怎么扔手榴弹,怎么躲炮弹,怎么跟鬼子拼刺刀!我只要求你们一点:听话,肯学,不怕苦!能不能做到?!”
新兵们被李啸川的话语感染,虽然依旧害怕,但一种莫名的情绪开始在胸中涌动。有人小声回答:“能…”
声音稀稀拉拉。
“都没吃饭吗?!大声点!能不能做到?!”李啸川吼道。
“能!”这次声音整齐了一些,也响亮了一些。
“好!”李啸川点头,“现在,分配各班!老兵要负起责任,言传身教!新兵要虚心学习,尽快掌握战斗技能!解散!”
新兵被分散补充到各个班排。营地立刻变得忙碌和嘈杂起来。老兵们开始手把手地教新兵最基本的队列动作,如何持枪,如何装退子弹。一时间,口令声、呵斥声、武器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赵根生所在班分到了五个新兵。他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做示范,如何瞄准,如何击发,如何利用地形。一个新兵因为紧张,拉动枪栓时差点走火,吓得脸都白了。赵根生没有骂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重新再来。
张黑娃虽然腿脚不便,但教起拼刺来却格外卖力。他拿着木棍,对着草人一遍遍演示突刺、格挡的动作,嘴里喊着:“看清楚了没得?要狠!要快!对准鬼子的胸口、肚子捅!你不捅死他,他就要捅死你!”
孙富贵负责指导两个稍微有点灵气的新兵熟悉轻机枪的基本操作和保养。他难得地耐心,讲解着如何更换弹匣,如何避免卡壳。
王秀才也被分配了任务,教几个识字的新兵辨认地图符号和简单的旗语。他发现自己那点知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讲得倒也认真。
李啸川和李大力穿梭在各个训练小组之间,检查进度,纠正动作,不时停下来亲自示范。
训练是艰苦的,尤其是对这些毫无基础的新兵而言。一天下来,很多人累得瘫倒在地,手脚酸痛,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但没有人敢抱怨,因为那些浑身伤疤、眼神凌厉的老兵比他们练得更狠。
晚上,营地燃起篝火。新兵和老兵围坐在一起,吃着简单的伙食。渐渐地,拘谨的气氛开始缓和。新兵们好奇地向老兵打听前线战斗的情况,听到那些惨烈的故事,时而惊呼,时而沉默。老兵们则从这些新兵口中,了解到后方的一些情况,听到家乡的方言,也感到一丝亲切。
“班长,鬼子…鬼子真的那么凶吗?”一个新兵小声问赵根生。
赵根生看着跳动的火焰,点了点头:“凶。枪法准,不怕死。”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我们不怕他们。”
张黑娃在一旁接口道:“怕个锤子!鬼子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捅一刀照样死球!只要你不怕,按平时练的来,就能干死他!”
新兵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李啸川站在阴影里,看着篝火旁交谈的士兵们,心中稍感安慰。虽然补充的新兵素质堪忧,但至少,这支队伍又重新有了一点生气。他将这些经历过血火考验的老兵和懵懂的新兵混合编组,就是希望老兵的经验和意志能够带动和影响新兵,尽快形成战斗力。
他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秦邦国那边暂时没了动静,侯善禄也老实了许多,但这绝不意味着麻烦已经结束。上面很快就会有新的任务下来,而他们这支刚刚经历重创、补充了大量新兵的队伍,必须尽快做好准备。
夜空下,王家坳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哨兵巡逻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炮声,提醒着人们,战争并未远离。这支残破又新生的川军部队,正在利用这短暂的间隙,艰难地舔舐伤口,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