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邦国的出现,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凝重。他那一顶“扰乱后方秩序”的大帽子扣下来,分量不轻。
李啸川转过身,面对秦邦国,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他知道,此刻退缩,不仅之前的努力白费,三营弟兄们今后更将永无宁日。
“秦督战官,”李啸川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我并非聚众闹事,更非扰乱秩序。我只是代表我三营数百名血战余生的弟兄,向侯处长询问我们应得的补给何时能够发放。我部自接防张家集以来,毙伤日军数百,自身伤亡逾九成,圆满完成阻击任务。如今撤至后方,弹药殆尽,弟兄们饥疲交加,伤员缺医少药。请问秦督战官,向上峰申领基本作战物资,何错之有?难道要我部官兵赤手空拳重返前线,才算遵守秩序吗?”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将秦邦国的指责顶了回去。
秦邦国脸色一沉,他没想到李啸川如此牙尖嘴利。他冷哼一声:“作战物资,自有上峰统一调配!你一个小小的营长,有何资格在此指手画脚?侯处长按规矩办事,有何不妥?我看你就是对上级分配不满,心存怨望!”
“不敢。”李啸川语气依旧平稳,“卑职只是陈述事实。若按规矩,我部浴血奋战,损失惨重,理应优先补充,以恢复战力。但如今,连基本的口粮和弹药都得不到保障,这规矩,究竟是哪门子的规矩?莫非只有嫡系部队才算抗日,我们川军流的血,就不算血了吗?!”
最后一句,李啸川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悲愤,在整个打谷场上空回荡。周围那些围观的士兵,尤其是其他杂牌军的士兵,闻言无不动容,很多人下意识地点头,看向侯善禄和秦邦国的目光充满了不满。
侯善禄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不敢。秦邦国则是脸色铁青,李啸川这话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们歧视地方军,这顶帽子他可不敢接。
“李啸川!你…你强词夺理!”秦邦国气急败坏,“你部丢失张家集前沿阵地是事实!武三星擅自出击也是事实!这些,我都已记录在案,定会如实向上峰禀报!你现在还敢在这里胡搅蛮缠?”
“秦督战官若要禀报,请便!”李啸川毫不退让,“但我三营将士的血不会白流!张家集主阵地,是我们守下来的!没有我们在前沿和主阵地的拼死阻击,消耗日军大量兵力锐气,74军的兄弟部队也不可能如此顺利接防!这些,在场的众多弟兄都可以作证!至于武连长,”李啸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痛楚,“他是为了救我们这些撤下来的弟兄才失陷敌阵,至今生死未卜!他的功过,自有天日可鉴,不是某些人凭一张嘴就能抹杀的!”
提到武三星,周围一些了解内情的士兵更是议论纷纷,看向秦邦国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秦邦国被堵得哑口无言,他发现自己无论从道理还是气势上,都压不住这个看似疲惫不堪的川军营长。他惯用的那套官威和扣帽子的手段,在对方毫不畏惧的据理力争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吵什么吵!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众人回头,只见团长陈振武去而复返,他身后还跟着师部的两个参谋。显然,有人去通知了他这里发生的事情。
陈振武大步走来,脸色阴沉如水。他先是冷冷地扫了秦邦国和侯善禄一眼,然后目光落在李啸川身上,看到他虽然疲惫但挺直的脊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嘴上却呵斥道:“李啸川!你不在营地安抚弟兄,跑这里来做什么?还有没有点纪律!”
李啸川立刻立正:“报告团座!卑职前来申领我部补给!”
陈振武哼了一声,转向侯善禄,语气不善:“侯处长,这是怎么回事?我166师的补给,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指手画脚了?我部三营在张家集打得就剩这点人,弹药打光,人打残了,现在连口饱饭、几颗子弹都领不到?你这个军需处长是怎么当的?!”
陈振武是上校团长,又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侯善禄在他面前可不敢像对李啸川那样拿架子,连忙赔笑道:“陈团座息怒,误会,都是误会!补给正在发放,正在发放!只是物资有限,需要统筹…”
“统筹个屁!”陈振武直接打断他,“老子不管你怎么统筹,今天必须把我三营该得的那份拿出来!少一颗子弹,老子就带兵住到你军需处去!你信不信?!”
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侯善禄吓得冷汗直冒,他知道陈振武这浑人真干得出来。他求助似的看向秦邦国,希望他能说句话。
秦邦国张了张嘴,想帮腔,但看到陈振武那杀气腾腾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在陈振武这种手握实兵、又占着理的老行伍面前,他那个督战官的身份并不总是管用。
“还愣着干什么?!”陈振武对着侯善禄吼道,“赶紧的!老子没空跟你在这磨牙!”
“是是是!马上,马上办!”侯善禄彻底怂了,连忙指挥手下,“快!清点二十二集团军166师二团三营的份额!按标准…不,按满额发放!”他特意强调了“满额”两个字,生怕再惹恼陈振武。
有了陈振武的强硬介入,事情立刻变得顺利起来。后勤兵们不敢再怠慢,很快清点出了一批物资,包括步枪子弹五千发,轻机枪子弹一千发,手榴弹十箱(两百颗),以及部分粮食和被服。
虽然这点补给对于几乎被打残的三营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远远达不到满编营的标准,但比起之前颗粒无收,已经是天壤之别。
李啸川看着那些搬下来的弹药箱,心中五味杂陈。他争取到了一些东西,但这过程,却让人感到无比的屈辱和疲惫。
“多谢团座。”李啸川向陈振武敬礼。
陈振武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行了,见好就收。赶紧带着东西回去,把弟兄们安顿好。秦邦国和侯善禄那边,我会盯着,他们暂时不敢再搞小动作。不过…你们也要做好准备,休整不了几天,恐怕又有任务下来。”
李啸川心中一凛,点了点头:“是,团座。”
他不再停留,指挥着跟来的几个士兵,将领取到的补给搬上临时找来的板车,拉着向河滩营地返回。
看着李啸川等人离开的背影,秦邦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走到陈振武身边,阴恻恻地说道:“陈团长,你对部下,未免太过纵容了。如此桀骜不驯,日后恐生事端。”
陈振武斜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我的兵,我知道怎么带。倒是秦督战官,前线将士浴血拼杀,我们在后方,还是多体谅些好。真要寒了将士们的心,这仗,还怎么打?”
说完,他也不等秦邦国回话,带着参谋转身就走了。
秦邦国看着陈振武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士兵,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对李啸川和陈振武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层。
李啸川带着补给回到河滩营地时,三营的士兵们立刻围了上来。当他们看到板车上的弹药和粮食时,眼中都露出了惊喜和期盼的光芒。
“营长!你要到补给了?!”张黑娃惊喜地叫道,差点从地上蹦起来。
李大力和张宝贵等人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嗯,”李啸川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数量不多,大家省着点用。大力,安排人分发下去。粮食先紧着伤员和体弱的弟兄。”
“是!”李大力立刻招呼人手开始分发。
士兵们领到子弹,小心地压进弹仓,或者仔细地放进口袋里。那黄澄澄的子弹,此刻在他们手中仿佛有千钧重。领到杂粮饼的士兵,则小口小口地吃着,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食物。
赵根生分到了二十发子弹和两个饼子。他将子弹一颗颗擦干净,放进子弹袋,然后慢慢吃着饼子,感觉身上又有了些力气。他看着不远处正在忙碌着分发物资的营长,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敬佩。他知道,这些补给是营长冒着风险争来的。
王秀才领到了五发子弹和一个饼子。他拿着那几发子弹,感觉沉甸甸的。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拥有战斗的资本。他看向李啸川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以前从未有过的信服。
孙富贵抚摸着刚刚领到的一百发机枪子弹,眼神复杂。他小心翼翼地将子弹压进弹匣,嘴里喃喃道:“总算…有点底气了。”
补给分发完毕,营地里的气氛明显活跃了一些。虽然前途依旧艰难,但至少眼下,他们有了继续活下去、继续战斗的一点本钱。
夜色渐深,王家坳陷入了沉睡。只有伤兵的偶尔呻吟和哨兵巡逻的脚步声,打破夜晚的寂静。
李啸川靠坐在一棵老槐树下,看着天空中稀疏的星辰,毫无睡意。今天发生的事情,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他意识到,在这个大染缸里,一味的隐忍和退让,只会让自身陷入更艰难的境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带着弟兄们打鬼子,有时候,就必须展现出强硬的态度,去争,去抢!
他摸了摸腰间的手枪,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未来的路还很长,也很艰难,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也必须做出改变。
河滩上,三营的士兵们相互依偎着,在疲惫和伤痛中沉沉睡去。对于他们来说,能活过今天,能吃上一顿饱饭,能拥有几发保命的子弹,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至于明天会怎样,没有人知道,他们只能抓紧眼前的片刻安宁,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征召,或者…下一次与死神的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