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黑暗、压抑。
通风渠道内壁粗糙冰冷，布满厚厚的灰尘和陈年锈蚀，每一次肢体摩擦都会带起一片令人窒息的污浊。
渠道直径勉强够一个成年人蜷缩爬行，转身都极为困难。
空气凝滞，弥漫着浓重的金属氧化物、机油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只有在某些拐角或连接处，才能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流流动，方向难以辨别。
陆云被小腿的枪伤疼得几乎晕厥，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鲜血浸湿了破烂的裤腿，黏腻温热，在冰冷的渠道内格外鲜明。拖拽他的力量坚定而迅捷，是那个代号“麻雀”的年轻守卫。
对方似乎对这条渠道异常熟悉，在绝对的黑暗中几乎不用摸索，就能准确选择岔路，避开低矮的障碍和松动的铁皮。
后方，追兵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被渠道曲折的结构削弱、扭曲，但并未远去。
偶尔有手电筒的光柱在后方渠道拐角一闪而过，伴随着气急败坏的叫喊和枪械碰撞管壁的叮当声。
他们还没放弃。
“坚……坚持住，前面有个检修岔口，可以暂时躲一下。”“麻雀”压低的声音从前传来，带着喘息，但很稳定。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显然受过严苛的训练，且对这次逃亡路线有过精心规划。
陆云咬紧牙关，用双臂和完好的那条腿拼命跟上。失血和疼痛让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但他知道，停下就是死。
爬行了大约几十米（在黑暗中距离感完全失真），前方的“麻雀”突然停下，然后传来一阵轻微的金属刮擦和按压声。
紧接着，侧下方传来“咔哒”一声轻响，一小块渠道壁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更加狭窄、仅供一人侧身挤入的垂直向下信道入口。
“下去！快！”“麻雀”急促道，自己率先钻了进去。
陆云没有尤豫，忍着剧痛，调整姿势，也摸索着挤进那个入口。
信道几乎是垂直的，内壁湿滑，有凝结的水珠。
他用手脚勉强撑住，一点点向下滑落。下方传来“麻雀”落地的轻微闷响。
“跳下来，不高，我接着你。”
陆云松手，坠落。预料中的撞击没有到来，一双手臂稳稳地接住了他，缓冲了下坠的力量，但还是牵动了腿伤，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这里似乎是一个稍微宽敞点的渠道交汇节点，或者说是一个废弃的旧检修井底部。空间比渠道略大，勉强能容两人蹲坐。
头顶那个垂直信道入口，被“麻雀”用某种方式重新封上，一块伪装成渠道壁的金属板滑回原位，严丝合缝，从下方看几乎看不出痕迹。
黑暗依旧，但追兵的声音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极其模糊的、仿佛来自很远上方的微弱声响。
“暂时安全，”“麻雀”喘了口气，摸索着从腰间一个小包里掏出什么东西。
“别动，处理伤口。”
微弱的荧光亮起，是那种极小的、亮度可调的化学荧光棒。
“麻雀”将它别在胸前，光线调至最低，仅仅勉强照亮两人周围一小片局域。
光线映出他沾满油污、但轮廓清淅的脸，比在观察点时更加憔瘁，眼神却锐利如昔。
他动作麻利地撕开陆云染血的裤腿，检查伤口。
“子弹擦过，没留在里面，但伤口不浅，失血有点多。”
他快速评估，又掏出一个小巧的急救包，用消毒剂冲洗伤口。剧痛让陆云倒吸一口凉气，死死咬住牙关。
“忍着点。”“麻雀”手法熟练地进行包扎，用的是弹性绷带和一种特殊的止血凝胶，效果立竿见影。
“简易处理，撑不了多久。我们必须尽快到达安全点，那里有更完备的药品。”
处理完伤口，“麻雀”靠在对面的管壁上，警剔地倾听着上方的动静，同时快速打量着陆云。
“你比我想象的更能撑。”他低声道，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陈述。
“我父亲和‘深瞳’……被带到哪里去了？”陆云顾不上疼痛和虚弱，急切地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麻雀”沉默了一下。“总部直接指令，由审查官直属的‘清洁组’押送，目的地……很可能是‘主研究所’的地下深层禁闭区，或者更糟的‘静默处理点’。具体路线和最终地点，我的权限接触不到。”
“静默处理点……”陆云的心沉入谷底。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要分开我们？那个审查官……”
“审查官墨菲，”“麻雀”打断他，说出了审查官的名字。
他是总部‘净化派’的骨干。他们主张对不可控或价值存疑的‘特殊资产’进行最严格的隔离、‘净化’甚至最终处理。
你们在伽马点的表现，以及后续暴露出的‘异常联系’，尤其是你，他深深看了陆云一眼，让‘净化派’认为你们是高风险的不稳定因素，尤其是你和那个‘深瞳’之间的能量共鸣，以及你可能接触过‘非标准造物’的嫌疑。
他们想抢在‘研究派’（灰隼、王特派员他们）之前，把你们控制住，尤其是把你父亲和‘深瞳’这两个可能的关键‘媒介’或‘污染源’隔离处理掉。
“那你呢？你属于哪一派？”陆云盯着他。
“我？”“麻雀”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有些苦涩的弧度，我哪派都不是。
或者说，我曾经是‘研究派’的外围行动人员，但现在……我可能只属于我自己，还有几个同样对现状感到……不安的同伴。”
“为什么帮我们？在伽马点，你……”
“伽马点的‘牺牲’是计划的一部分，”“麻雀”没有隐瞒。
为了让我脱离常规监控串行，转入地下。我的任务原本是观察和评估‘探针’遗址的后续反应，以及监控像灰隼这样的行动队长。
但我发现了更多东西……关于总部高层对‘探针’遗产的真正企图，关于一些被刻意掩盖的实验和‘处理’方式。
你们，尤其是你和你父亲，还有那个‘深瞳’，成了某些计划的意外变量，也成了某些人眼中的关键钥匙或必须清除的障碍。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帮你们，一方面是不想看到无辜者（相对而言）被当成耗材处理掉。另一方面……我觉得，你们可能是打破目前这种扭曲平衡的一个‘变量’。尤其是你，陆云。你在伽马点‘看’到的东西，可能比你意识到的更重要。”
“我‘看’到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完全清楚。”陆云苦笑。
“总会想起来的，或者在某个时刻被触发。”“麻雀”似乎意有所指，“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追兵不会轻易放弃，这个临时躲藏点只能争取一点时间。我们必须继续前进，到达下一个缺省的安全屋。那里有补给，也能暂时摆脱他们的追踪信号。”
“安全屋？在这地下渠道里？”
不完全是渠道。
这条旧通风系统和一部分废弃的防空洞、早期研究所的地下维护信道是连通的。
‘白手套’接管这里后，主要使用的是新建和加固的局域，很多旧信道被封闭或遗忘，但图纸和少数接入点还存在。
我们的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悄悄清理和标记出几条相对安全的路径。麻雀”解释道。
“你刚才用的‘密钥’残片，就是开启部分旧机关和屏蔽特定监控节点的工具之一。holy aj是其中一个关键节点的操作串行码。”
“那残片……”
“留在机关里了。它是一次性触发设备的一部分，激活那个暗门和暂时干扰附近监控后，就嵌在里面了。我们还有备用的。”“麻雀”似乎并不惋惜，“能争取到这几分钟，值了。”
陆云想起密码图中的信息：“西北备用信道……凌晨4点……钥匙……7分钟……”
“没错，”“麻雀”点头。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引导你们在凌晨4点换岗间隙，利用那个暗门和钥匙，尝试从西北方向的旧排污信道脱身。
但审查官的突然介入和提前转移命令打乱了一切。我只能冒险提前激活部分机关，并尝试直接营救你。
你父亲他们……我无能为力，押送他们的力量和路线我都无法触及。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自责。
“这不是你的错。”陆云低声道，虽然心焦如焚，但他知道对方已经冒了极大风险。“我们现在去哪？怎么找我父亲他们？”
“先去安全屋。然后……”麻雀”尤豫了一下，“我们可能需要联系另一个……潜在的合作者。”
“谁？”
“现在还不能说。到了安全屋，看情况。”“麻雀”显然有所保留，“先恢复体力，处理伤口，避开追捕。活下来，才有机会救人。”
陆云知道追问无用，点了点头。腿上的包扎暂时止住了血，疼痛稍缓，但失血带来的虚弱和寒冷感阵阵袭来。
“能走吗？不远了，大概还有两百米，但有一段需要攀爬。”“麻雀”问。
“可以。”陆云咬牙道。
“麻雀”熄灭荧光棒，黑暗再次吞噬一切。他摸索着在渠道壁上敲击了几下，似乎在确认方位，然后低声道：“跟上我，尽量别出声。”
两人再次开始爬行。这一次的渠道更加老旧，有些地方锈蚀严重，脚下和手扶的地方需要格外小心。空气越来越潮湿，甚至能听到隐约的滴水声。渠道走向也变得复杂，出现了更多的岔路和上下坡。
“麻雀”始终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倾听，或者用极轻的敲击声确认方向。他的谨慎和专业让陆云稍稍安心，但也侧面说明了处境的危险。
爬过一段向上的陡坡后，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源。不是灯光，更象是某种天然的、经过折射的微弱天光？还夹杂着新鲜潮湿的空气味道。
“快到出口了，”“麻雀”压低声音，“外面是一个废弃的小型地下蓄水池改造的隐蔽点，上面有伪装。跟紧我，动作轻。”
渠道尽头是一个被锈蚀铁网封住的出口，铁网已经被巧妙地割开了一个可容人通过的缺口。“麻雀”先钻了出去，然后伸手将陆云拉出。
眼前壑然开朗，又是一个地下空间，但比渠道宽敞得多。
这里似乎是一个不大的、早已干涸的圆形水泥蓄水池底部，直径约六七米，高约四五米。
顶部是拱形的，有几个破损的缝隙，透下几缕极其微弱的、不知来自何处的光线，勉强照亮池底。空气虽然潮湿，但比渠道里清新不少，带着苔藓和泥土的气息。
池底一角，堆放着一些用防水布盖着的箱子和杂物。旁边还有一个简易的铺位，和一个小小的、使用固态燃料的便携式炉灶。
“暂时安全了，”“麻雀”松了口气，走到箱子旁，掀开防水布，开始翻找药品和食物。“这里很隐蔽，信号也被屏蔽。他们想找到这里，需要时间。”
陆云靠着冰冷的池壁坐下，疲惫和伤痛如潮水般涌来。他环顾这个小小的避难所，心中五味杂陈。暂时逃脱了追捕，但父亲和“深瞳”依旧生死未卜，前路更是迷雾重重。
“麻雀”找出了更多的绷带、消毒水、抗生素和止痛剂，重新为陆云处理了伤口，又递给他一包高能量的压缩食品和一瓶水。
“吃，休息。我们需要在这里待至少几个小时，等外面的搜索高峰过去。”“麻雀”自己也吃了点东西，然后开始检查装备，并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带有天线的设备，似乎在调试什么。
陆云默默吃着东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麻雀”。这个年轻的“前白手套”成员，身上谜团重重。
他的动机真的象他说的那么简单吗？他口中的“同伴”是谁？那个“潜在的合作者”又是何方神圣？
“你之前说，总部对‘探针’遗产的真正企图……是什么？”陆云忍不住问道。
“麻雀”调试设备的手微微一顿，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看着池顶透下的微光，眼神深邃。
“你以为‘白手套’只是一群贪婪的、想独占超古代科技的武装研究者吗？”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池底带着回音。
不，那太简单了。总部的高层，尤其是‘净化派’和其背后的支持者，他们想要的不仅仅是技术。
他们想通过‘探针’遗物，接触到……或者说，主动去‘连接’某些东西。一些在古老记录中被视为禁忌，被‘探针’文明自己都试图隔绝或封印的东西。
“什么东西？”陆云感到一阵寒意。
“我们称之为‘深源回响’，或者……‘彼岸的低语’。”
“麻雀”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动什么，那是‘探针’试图探测的宇宙本质深处，反馈回来的某些……非理性、充满扭曲和污染的信息残馀。
‘探针’文明可能因此获得了飞跃，也可能因此遭遇了灾祸。‘白手套’的高层，有人认为可以控制、利用这种力量，改造自身，甚至重塑现实。
而‘净化派’更极端，他们认为只有彻底‘净化’掉所有不稳定的接触者和媒介，才能安全地接近和提取他们想要的东西，防止‘污染’扩散。
“所以，我和我父亲，还有‘深瞳’，在他们眼里，要么是‘钥匙’，要么是‘污染物’？”陆云明白了。
没错。尤其是你，‘深瞳’也许只是敏感的‘接收器’，你父亲可能因为是血缘关系而被关联。
但你……你在伽马点内核，可能直接承受了某种‘回响’的冲击。你的意识、你的身体里，或许已经留下了某种‘印记’。
这对他们来说，既是无价的研究样本，也是极度危险的污染源。所以‘研究派’想控制你进行研究，‘净化派’可能更想直接把你‘净化’掉，或者用极端方式提取‘印记’。
陆云想起自己在伽马点最后时刻，那种意识被撕裂、无数碎片信息涌入的感觉，以及之后偶尔闪回的模糊画面和无法理解的低语。难道那就是……
“那‘启明’呢？那个金属球？”他追问。
“那是‘探针’文明留下的少数几个‘稳定锚点’之一，据说能一定程度上安抚和稳定‘深源回响’的影响，”“麻雀”解释道。
“‘深瞳’能初步激活它，这让他价值倍增，但也让他成为了更明确的目标。现在它和你父亲他们在一起，不知道是福是祸。”
就在这时，“麻雀”手中的设备发出了极轻微的“滴滴”声，屏幕亮起，显示出一行不断跳动的、加密的字符。
“麻雀”脸色一凝，快速操作起来。
“有消息。是我同伴。”他一边译码，一边说，眉头逐渐皱紧。
几分钟后，他放下设备，看向陆云，眼神异常凝重。
“情况有变。追捕我们的力度超出了预期，内务组和‘清洁组’正在联合排查所有旧信道，我们这里被发现的概率在增加。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艰涩：“而且，我们刚刚截获到片段信息……押送你父亲和‘深瞳’的车队，在前往主研究所的途中，遭到了……不明身份的武装力量袭击。”
“什么？！”陆云猛地站起，牵动伤口，疼得一个趔趄。
“袭击者身份不明，火力很强，战术专业。双方发生激烈交火，车队被打散，目前情况极度混乱，伤亡不明，你父亲和‘深瞳’……下落不明。”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将陆云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彻底击碎。
第三方势力？是谁？为什么要袭击押运车队？是为了救人，还是为了抢“资产”？父亲和“深瞳”现在在哪里？是生是死？
“麻雀”的脸色同样难看：“事情越来越复杂了。除了‘白手套’内部派系，还有其他势力插手了。我们必须立刻转移，这里不再安全。同时，我们需要尽快搞清楚袭击者的身份和你父亲他们的下落。”
他快速收拾起必要的装备和补给，将一些不重要的东西掩盖好。
“我们去哪？”陆云强迫自己冷静，但声音还是带着颤斗。
“麻雀”看向蓄水池另一端，那里有一个被杂物半掩的、黑黝黝的狭窄信道口，不知通向何处。
“去更深的地方。去一个连‘白手套’旧图纸都可能没有完全标注的局域。那里可能更危险，但也可能更安全，并且……或许能让我们找到一些关于袭击者，甚至关于‘探针’更深层秘密的线索。”
他背上背包，将一把手枪和几个弹匣塞给陆云：“会用吗？”
陆云接过冰冷的金属，点了点头。父亲早年教过他一些。
“跟紧我。接下来的路，可能比渠道更难走。”
两人熄灭荧光棒，将最后一点痕迹掩盖，朝着那未知的黑暗信道口走去。
父亲失踪，追兵逼近，新的敌人浮现，前路莫测。
陆云握紧了手中的枪，腿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眼神却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无论前方是更深的地狱，还是缈茫的生机，他都只能走下去。
为了找到父亲，为了活下去，也为了解开这一切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