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报”结束后的观察点,并未恢复平静,反而陷入了一种更加微妙和紧绷的僵持状态。
灰隼没有再来,但帐篷外的守卫增加到了四人,换岗更加频繁,监控探头似乎也调整了角度,确保帐篷内除了那个简易隔间(厕所)外的所有局域,几乎无死角地暴露在屏幕前。
每日三餐依旧按时供应,甚至偶尔会增加一点水果或罐装牛奶,取暖器的燃料似乎也更足了——这些细微的“优待”,象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冰冷的监视和无声的压力。
张博士又来过两次,带着更详细的问题清单,追问伽马遗迹内部某些结构的材质特性、交互面板显示符号的具体形态、能量场引导时身体的感受细节等等。
他的问题越来越技术化,也越来越刁钻,显然试图从陆云和“深瞳”的回忆中榨取出更精确、更可能被验证的信息。
陆云和“深瞳”则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给出的答案总是在“大致如此”、“印象模糊”、“可能……或许……”之间游走,既不完全否认,也不给出确切的、可供实验验证的数据。
周分析师没有再来,但她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送来的食物口味偶尔会变化,似乎是某种基于心理分析的“适应性调整”。
守卫偶尔会在他们低声交谈时,故意发出一些不必要的声响,象是在提醒“隔墙有耳”,也象是在测试他们的反应。
整个营地的氛围,在表面的秩序下,涌动着一种无形的、试图侵入他们心理防线的暗流。
陆云感觉自己象一根被持续绷紧的弦。身体的疲惫在相对稳定的休息和食物供应下稍有缓解,但精神的压力却有增无减。
他必须时刻保持警剔,控制自己的表情、语气、甚至眼神,防止在不经意间泄露任何真实情绪或关键信息。
同时,他还要安抚父亲日益增长的焦躁(陆振华对这种憋屈的囚禁生活忍耐度极低),并关注“深瞳”的身体恢复情况(腿伤在好转,但精神上的消耗同样巨大)。
日子在这种高度紧张的对峙中,缓慢地爬行了三天。
第三天傍晚,送餐的守卫换成了一个之前没见过的、年纪看起来稍轻一些的队员。
他的动作比之前的守卫略显生疏,放下饭盒时,目光飞快地扫过帐篷内的三人,尤其在陆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似乎混杂着一丝……好奇?
或者别的什么难以言喻的情绪,与之前那些如同机器人般冷漠的守卫截然不同。
这个微小的异常,立刻引起了陆云的警觉。
晚饭是罐头炖菜和压缩米饭,还有一小盒额外的、包装完好的巧克力。
年轻的守卫放下东西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口,尤豫了一下,低声用带着点口音的普通话快速说道:
“山里……晚上降温厉害,取暖器要是觉得不够暖,可以跟换岗的人说,有备用燃料。”
说完,他象是完成了什么任务,又象是怕被外面其他人听见,匆匆转身离开了。
帐篷内,陆云、陆振华和“深瞳”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句看似平常的“关心”,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
是单纯的、新人的善意?还是某种试探?或者是……别的什么?
“这小子……有点怪。”陆振华盯着门帘,压低声音。
“深瞳”若有所思:“口音……有点南方的味道,不象是北方行动队的人。而且,他看陆云的眼神……不太对劲。”
陆云默默咀嚼着守卫的话。“山里晚上降温厉害”……这是事实,但特意提醒取暖器燃料?
“可以跟换岗的人说”……换岗的人?是指他自己,还是其他守卫?
当晚,帐篷内的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更加异样。
陆云躺在行军床上,反复琢磨着那个年轻守卫的眼神和话语。那眼神里,好奇之下,似乎还有一丝……探究?
甚至是一丝极淡的……同情?这不应该是“白手套”这种组织里一个普通守卫该有的情绪。
难道是伪装?是更高明的心理战术?
试图用一丝“人性化”的接触,来瓦解他们的警剔,诱使他们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主动“合作”?
还是说……“白手套”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这个年轻守卫,或许代表了某种不同的态度或派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虽然微弱,却让陆云的心脏莫名地跳快了一拍。
如果“白手套”内部存在分歧或不同声音,那或许……就是他们可以利用的裂隙。
接下来的两天,陆云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每次换岗的守卫。
他发现,大部分守卫都如同之前一样,面无表情,执行命令,不与他们对视,也不交谈。
但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象那天年轻守卫一样,眼神中带着些许不同色彩的人——
有的显得疲惫厌倦,有的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式的麻木,还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在给他们送水时,似乎极轻微地叹了口气。
这些细微的差别,在高压统一的“白手套”外壳上,显现出几乎不可察觉的裂纹。
或许,这些底层的外勤人员,对阿尔法点的惨重损失、对长期滞留在这荒山野岭执行看守任务、对上层急于获取成果而可能采取的激进手段,并非全无想法。
但这仅仅是猜测,而且极其危险。主动接触或试探任何一个守卫,都可能被视为图谋不轨,招致更严厉的管控甚至惩罚。
第四天上午,灰隼终于再次出现。这一次,他身边除了张博士,还有另外一个人——
一个穿着考究的深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大约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这人脸色红润,眼神锐利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嘴角挂着一丝公式化的、却毫无温度的浅笑。
他手里拿着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身后跟着一名提着小型金属箱的助手。
“这位是总部的王特派员。”灰隼简单介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躬敬?或者说是面对上级时的克制。
王特派员微微颔首,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三人,最终停留在陆云身上,那种审视的意味更加明显。
“陆云先生,幸会。”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你们提供的前期信息,经过初步评估,很有价值。总部对此非常重视,因此派我前来,进行更深入的……交流。”
交流?恐怕是更高级别的审讯或评估。
“我们一定配合。”陆云平静地回答,心中却警铃大作。
总部特派员亲自前来,说明对方对“探针”遗迹的重视程度远超预期,也意味着他们的“价值”被重新评估,随之而来的可能是更大的压力和更复杂的局面。
“很好。”王特派员在张博士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翻开笔记本,助手则打开金属箱,里面是一套看起来更加精密的便携式生理参数监测设备。
“不用紧张,只是做一些基础的认知和生理状态评估,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你们与那些‘造物’的交互方式,以及……确保信息的真实性。”
他说话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陆云的眼睛,仿佛在捕捉他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陆云而言,不啻于一场酷刑。
王特派员的问题不再局限于技术细节,而是深入到了心理层面、记忆过程、甚至潜意识感受。
他询问陆云第一次接触“回响”时的具体场景、心理状态;询问他在伽马点接收信息流时的感官体验(是看到文本?图象?
还是直接理解概念?);询问他对那些远古“协议”和“文明火种”理念的直观感受和理解;甚至旁敲侧击地询问他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价值观。
所有问题都包裹在温和、理性、仿佛学术探讨的外衣下,但陆云能感觉到,对方在试图构建一个关于他的完整心理画象。
分析他的思维模式、弱点、可能的说谎特征,并试图找出他叙述中的矛盾点或潜意识里隐藏的真实信息。
同时,助手连接在他身上的监测设备,也在实时记录着他的心率、皮电、呼吸、甚至微表情的变化。这是一场高科技的心理围猎。
陆云打起全部精神,调动起所有的意志力和控制力,让自己的回答保持连贯、合理,与之前的叙述一致,同时尽可能让情绪和生理反应维持在“回忆叙述”应有的范围内——
适度的紧张、困惑、专注,以及提及危险协议时本能的警剔和不适。
他感觉自己就象在刀尖上跳舞,每一个回答都需要在脑海中快速权衡,既要满足对方的“求知欲”,又要守住底线,还不能引起监测设备的异常警报。
王特派员始终保持着那副温和而专注的神情,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偶尔会追问一两个看似随意、实则关键的问题。
他的专业和耐心,比灰隼的直接威胁更让人感到压力。
这场“评估”一直持续到下午。结束时,陆云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王特派员合上笔记本,示意助手收起设备。他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似乎真切了一点点:
“陆云先生,你的思维很清淅,叙述也很有条理。虽然有些细节还需要进一步核实,但初步来看,你的‘体验’是真实且具有重要研究价值的。”他站起身。
“好好休息。接下来,可能还会有一些补充性的交流。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陆云心中冷笑,但面上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王特派员带着助手离开了。灰隼留了下来,他看着陆云略显苍白的脸,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一些:
“王特派员是总部直属的高级评估专家。他亲自来,说明你们……或者说,你们掌握的东西,优先级被调到了最高。”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优先级高,意味着资源倾斜,也意味着……上面会不遗馀力地想要得到结果。压力会更大,但……如果配合得好,相应的……‘回报’也可能更可观。”
这象是提醒,也象是某种隐含的告诫。灰隼似乎并不完全认同王特派员那种精细但高压的“评估”方式,或者,他意识到这种高压可能会适得其反。
“我们明白。”陆云简短地回答,没有多言。
灰隼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也转身离开。
帐篷内再次只剩下三人。沉重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妈的,比打一架还累!”陆振华啐了一口,脸上满是烦躁。
“深瞳”则担忧地看着陆云:“你怎么样?刚才那些问题……”
“我没事。”陆云摇摇头,声音嘶哑。
“但这个人……比灰隼难对付多了。他不在乎表面的威胁,他在乎的是我们脑子里的东西,以及……我们是怎么‘运转’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在分析我们,像分析两个有趣的……样本。”
“样本”这个词,让陆振华和“深瞳”都感到一阵寒意。
“那我们怎么办?”陆振华问,“就这样一直被他们当猴耍?”
陆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帐篷角落,那里有之前年轻守卫提醒过的取暖器。备用燃料……
裂隙与暗流。外部高压下,“白手套”内部隐约的异样。
总部特派员带来的、更加精密和深入的心理压迫;还有那个年轻守卫看似无心的话语……
局面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但似乎……也出现了一些更加微妙的可能性。
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被动地应付一轮又一轮的“交流”和“评估”。
必须在对方构建的心理牢笼和物理监视中,找到一丝主动的空间。
或许,可以从那些细微的“裂隙”入手?比如,那个年轻的守卫?或者,利用王特派员带来的更高关注度,提出一些之前不敢提的“要求”?
比如……改善一下通信条件?获取一些外界的消息?哪怕只是无关紧要的报纸或广播?
又或者……利用他们对“信息”的渴望,提出一个需要外部环境配合的“验证实验”?
比如,声称某些关于“回响”引导或遗迹感应的关键记忆,需要在特定地点(比如靠近伽马点,或者某个他们认为可能感应到其他遗迹的方向)才能被有效触发或回忆?
这些想法都充满了风险,但继续被动下去,他们的意志和精神迟早会被这种持续的高压和精细的“研究”磨穿。
陆云闭上眼睛,疲惫的大脑却依然在高速运转,试图在绝境的迷宫中,勾勒出一条极其微弱、却可能通向未知方向的、新的路径。
暗流之下,或许也隐藏着改变流向的旋涡。
关键在于,如何找到那个旋涡,并鼓起勇气,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