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的期限,在观察点帐篷内凝滞的空气与无声的煎熬中,终于走到了尽头。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帐篷外发电机与巡逻的声响也似乎沉寂了一些。
取暖器的红光成了唯一的光源,在帆布墙壁上投下三人沉默而拉长的影子。
陆云彻夜未眠,大脑仿佛一台过热的处理器,反复仿真着即将到来的“汇报”场景,推演灰隼可能的每一个问题、每一次试探,并准备着相应的、真假参半的回答。
陆振华和“深瞳”也几乎没怎么合眼,只是闭目养神,保存着最后一点精力。
当帐篷外响起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时,三人都立刻睁开了眼睛,绷紧了身体。
门帘掀开,灰隼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张博士,还有另外两个陌生的面孔——一个面容刻板、眼神锐利的中年女性,穿着合身的便装,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
另一个则是身材魁悟、面无表情、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带着武器的警卫。
“时间到了。”灰隼的声音比帐篷外的空气更冷,没有任何寒喧。
“这里不是正式审讯室,但希望你们认真对待。”他示意了一下那名中年女性。
“这位是周分析师,负责记录和评估你们提供信息的价值。”又指了指张博士,“张博士会从技术角度进行核实。”
阵容比预想的要正式。显然,对方对这次“汇报”颇为重视。
帐篷内原本就不宽敞的空间,因为多了四个人而显得更加逼仄。
周分析师和张博士在折叠桌后坐下,灰隼则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的支撑柱上,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锁定着陆云。
那名警卫则无声地站在门口,如同一尊门神。
压力陡然增大。
“开始吧。”灰隼简洁地命令道。
陆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干涩和心脏的狂跳,开始了他的“汇报”。
他没有看任何稿子(也不可能写稿子),目光平视前方,语调尽可能平稳,仿佛在叙述一段客观的、记忆中的事实。
他首先描述了进入伽马遗迹的过程——被“回响”的莫名牵引,发现隐蔽入口,利用“回响”与特定能量频率结合开启大门。
这部分基本属实,但省略了“回响”传递“情绪”和“意象”的细节,以及自己对频率的精确仿真能力,只将其归功于“回响”本身的引导和“启明”的辅助。
接着,他描述了伽马遗迹内部的景象:
洁净、规整、恒温、有光源的信道,前厅和岔路。
他给出了一张极其简略的、由几条线和方块构成的“平面示意图”,标注了主信道、前厅位置、以及他们走过的左边岔路和内核记录室。
他刻意模糊了信道的长度、岔路的具体方向和数量,以及内核室之外的局域。
然后,是内核记录室的关键部分。他描述了那个黑色十二面体内核、透明交互面板,以及面板识别“回响”赋予他“观察员”权限的过程。
他提到了从面板接收到的关于伽马点任务——“长期环境监测与文明火种观察”的信息,以及“信息投递”的机制。
这部分,他基本按照伽马点提供的信息框架叙述,但同样进行了简化,省略了“文明火种监测协议”的具体评分标准、任务细节(尤其是关于巴图和村落的部分),以及“协议联调”和更高级别协议(Δ级、Ω级)的具体描述。
关于“回响”,他将其定义为一种“次级验证与低功耗引导单元”,主要功能是与伽马点这类特定结构进行“身份验证”和“低频能量场引导”,以开启门户和激活部分基础交互界面。
他强调“回响”本身不具备复杂功能,更象是一把特定的“门禁卡”和“信号放大器”,其作用高度依赖于遗迹本身的系统和能量。
关于“启明”,他则将其描述为一个“多功能便携式分析仪兼数据终端”。
与“回响”配套使用,主要用于环境扫描、基础数据分析、以及接收和显示来自遗迹系统的信息流。
他强调了“启明”能量耗尽后功能受限,且与自身生命场有基础绑定(这点与“深瞳”之前的说法呼应)。
最后,是关于其他遗迹的“感应”。
陆云说,在靠近伽马点内核,或者在某些特定时刻(如精神高度集中时),他曾通过“回响”隐约“感觉”到西方和东方极远处,存在极其微弱、但性质类似的“共鸣”或“场”。
但这种感觉非常模糊、飘忽不定,如同海市蜃楼,无法确定具体方位、距离或任何细节,更象是一种来自“回响”本身的、指向性的“直觉”,而非精准的坐标信息。
整个汇报过程,陆云力求逻辑清淅,细节恰到好处(既有看似坦诚的“干货”,又有合理的模糊和省略),语气平静,不卑不亢。
他时刻观察着灰隼、周分析师和张博士的反应。
灰隼面无表情,只是偶尔目光微微闪动,似乎在与已知情报进行比对。
周分析师则飞快地记录着,不时在某个关键词句下划线,或在旁边标注问号。
张博士则更加关注技术细节,当陆云提到“低频能量场引导”、“协议交互界面”时,他会追问一两个具体的技术参数或现象描述。
陆云则以“感受模糊”、“系统自动处理”或“权限不足无法访问”等理由搪塞过去,既显得真实(低权限者本应如此),又避免了暴露更多。
汇报大约持续了二十分钟。当陆云说完最后一个字,帐篷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周分析师停下笔,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陆云:
“你说,伽马点的任务是‘文明火种观察与信息投递’,目标是山下那个村落。那么,你们是否执行了‘信息投递’?具体方式是什么?效果如何?”
这个问题很尖锐,直指他们与巴图村落的关系,也试图验证伽马点信息的真实性。
陆云早有准备。他承认,根据伽马点的信息,村落(gs-001)确实是观察目标,并且似乎接近“潜力达标”阈值。
但他强调,自己作为“临时观察员”,权限极低,无法主动执行“信息投递”,只能被动接收系统日志。
关于村落近期出现的“新知识传播”,他表示可能是系统按照缺省协议自动执行的“最低限度引导”,也可能是村落自身发展的结果,他无法确定,因为离开遗迹后便失去了与系统的直接联系。
这个回答将责任推给了伽马点系统和村落自身,撇清了自己主动介入的嫌疑,同时暗示自己离开遗迹后对村落情况并不了解,避免对方追问细节。
周分析师在记录本上写了几个字,看不出是否满意。
张博士接着问:
“关于‘回响’引导能量场开启门户的具体物理机制,你能描述得更详细一些吗?比如能量频率的大致范围?场强的量级?是否伴随可观测的物理现象?”
这涉及到更内核的技术秘密。陆云露出困惑和回忆的神情:
“很难描述……那更象是一种‘感觉’,而非具体的参数。‘回响’会变得温热,然后……好象有一种微弱的‘推力’或‘引导感’,顺着我的手臂传到接触点。
频率……很特殊,不是常规的电磁波,更接近……一种有规律的能量脉冲?场强非常微弱,几乎无法独立探测。现象嘛……就是门上的几何图案亮起,然后门滑开。过程很快。”
他再次用“感受”代替“知识”,用“特殊”、“微弱”、“很快”等模糊词汇,既回答了问题,又没有给出任何可操作的技术细节。
张博士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也没有继续逼问。
灰隼终于开口了,他的问题更直接,也更具威胁性:
“你说‘启明’与你的生命场绑定。如果……你死亡,或者受到严重伤害,它会怎样?‘回响’呢?
伽马遗迹的内核呢?你刚才提到的那个‘最终沉寂’预案,到底是什么?”
终于问到了最内核、也最危险的问题!陆云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竭力保持平静。
他知道,这个问题回答得好坏,将直接决定他们接下来的命运。
他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组织语言,也象是在权衡。
“关于‘启明’,‘深瞳’之前已经解释过,它有保护性锁死机制,与我的生命场状态相关。
具体触发条件和后果,我不完全清楚,但肯定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他先借用了“深瞳”的说法。
“至于‘回响’……它更象一个被动的验证器。如果我死亡,它或许就只是一块特殊的金属。”
这个说法半真半假,规避了“回响”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协议链接。
最后,是最关键的伽马点和“最终沉寂”。
陆云抬起头,直视灰隼那双冰冷的眼睛,声音变得更加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来自记忆深处的冰冷回响:
“伽马点的内核,在我获得‘危机应对员’权限时,记录了一个基于我生命体征和遗迹完整性的……终极安全协议。
具体内容,因权限和能量不足,我无法完全调取和解读。
但内核逻辑是:如果我非正常死亡,或者伽马遗迹主体结构遭到超过阈值的暴力破坏……内核将自动执行一次最高优先级的协议广播。”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个字都清淅地传入对方耳中:
“广播的内容,基于一块我们偶然发现的、残缺的‘密钥’中携带的指令片段,涉及一个被称为‘最终沉寂’的Ω级协议。
这个协议的目的,是命令所有接收到广播的‘探针’单元,转入强制休眠和信息封存状态,以应对……‘不可逆的污染或毁灭威胁’。”
他使用了从伽马点获得的确切术语——“Ω级协议”、“最终沉寂”、“探针单元”、“强制休眠”、“信息封存”、“污染或毁灭威胁”。
这些词汇冰冷、精准、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毁灭意味。
帐篷内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低了几度。周分析师记录的笔停了下来。张博士的眼镜片后闪过一丝惊疑。
连门口那尊“门神”般的警卫,身体似乎都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灰隼的眼神终于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惊骇、贪婪、以及被巨大威胁掣肘的极度不悦。
他死死盯着陆云,仿佛要穿透他的眼睛,看清他脑海深处那个可怕的“保险栓”是否真实存在。
“成功率呢?这个‘广播’的成功率有多少?其他‘遗迹’会响应吗?”灰隼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加快了一丝。
“不知道。”陆云坦然承认,这反而增加了可信度。
“密钥是残缺的,遗迹能量近乎枯竭,网络状态未知。可能成功,可能失败,也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他再次强调了不确定性和风险。
“这只是一个……在绝境下设置的、最后的、同归于尽式的‘威胁’。我们并不希望它被触发。”
他巧妙地将这个“终极预案”定性为“同归于尽的威胁”,而非某种可控的武器或工具,进一步强化了其危险性和不可控性,也让对方更加投鼠忌器——
他们想要的是活的遗迹和活的信息源,而不是一堆被强制封存甚至可能自毁的废铁,外加一个不知道会波及多广的协议风暴。
灰隼沉默了。他的手指再次开始无意识地敲击大腿,目光在陆云平静却坚定的脸上逡巡。
他在判断,这番话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
从陆云叙述的细节、使用的术语、以及那种提到高阶协议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仿佛来自远古造物本身的冰冷气息……都指向后者。
阿尔法点的毁灭性崩塌,是否就与类似的协议冲突有关?
“白手套”在阿尔法点的损失,无疑让高层对这类“不可控风险”的容忍度降到了最低。
漫长的十几秒后,灰隼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你们提供的信息,有一定价值。但很多关键部分……语焉不详。”他看了一眼周分析师和张博士,“我们需要时间评估和验证。”
他站起身,示意结束这次“汇报”。“在评估期间,你们继续留在这里。配合后续的问询。记住,”他最后看了一眼陆云。
“你们的价值,取决于信息的真实性和……合作的意愿。不要试图挑战我们的耐心。”
说完,他带着周分析师、张博士和警卫,转身离开了帐篷。
门帘落下,将外面微弱的晨光和沉重的压力一起隔绝。
帐篷内,三人久久没有动弹,仿佛刚才那场精神上的短兵相接,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
终于,陆振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过了第一关……”
“深瞳”则虚弱地笑了笑,看向陆云:“那些术语……用得真好。他们信了。”
陆云却没有丝毫放松。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对方不会轻易相信,也不会轻易放弃。
他们会用各种方式,验证、试探、施压、分化。
他提供的,是一座精心构筑的、半真半假的记忆迷宫。
而“白手套”,已经拿着火把,踏入了迷宫的第一个岔路口。
接下来,将是更复杂的心理博弈,更精细的信息控制,以及在刀尖上维持平衡的、漫长的对峙。
而他必须守住这座迷宫的内核,保护好那些绝不能暴露的终极秘密,同时,也要在迷宫的墙壁上,留下一些……
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通往外部或者反制点的、隐秘的标记。
天,终于亮了。
但观察点内的光线,依旧昏暗而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