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的、仿佛有重量的黑暗，包裹着一切。
只有陆云和父亲头上那三顶头灯发出的光束，像脆弱的银色匕首，刺破前方无尽的混沌。
他们沿着天然洞穴的边缘，尽可能远离入口竖井的方向，向着地下湖的更深处、气流流动更剧烈的方向狂奔。
脚下是湿滑的岩石和沉积了千万年的淤泥，不时需要手脚并用地攀爬或侧身挤过狭窄的裂隙。
背包里装着冰冷的“启明”和“回响”，每一次颠簸都让陆云心头一紧。
身后，来自上方地穴方向的震动和钻探声越来越清淅，已经不再是沉闷的轰鸣，而是变成了某种尖锐的、富有节奏的冲击——哒！哒！哒！
——象是巨大的液压锤在无情地凿击岩层。
碎石滚落的声音、金属摩擦的刺耳鸣响，甚至隐约的人声呼喝，都通过复杂的洞穴信道，扭曲变形后传递过来，如同地狱传来的回音。
“他们……真的在往下挖！”陆振华喘着粗气，一边跑一边回头望。
“这是要把山都挖穿吗？”
“他们找到了确切位置，或者至少是强信号局域。”陆云声音急促，肺部火辣辣地疼。
“我们的屏蔽场最后可能暴露了能量波动……或者，他们用了我们不知道的探测技术，直接定位到了生命迹象或‘启明’的残馀场。”
现在不是分析的时候。逃命。往更深处逃。
地下湖在他们右侧，幽暗的水面在头灯光束下泛着莫测的微光。
洞穴时而开阔如殿堂，石笋如林；时而逼仄如咽喉，需要匍匐爬行。
空气潮湿冰冷，带着浓重的矿物质和某种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仿佛是时间本身在这里腐朽的味道。
他们不敢停歇，也不知道该逃向何方。
只是本能地朝着气流更强、似乎空间更开阔的方向前进。
饥饿、疲惫、恐惧，如同三只无形的恶兽，紧紧追咬着他们。
陆云感觉自己的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无比艰难。
父亲的状态更差，呼吸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脚步已经开始跟跄。
“爸，坚持住！前面……前面好象有岔路！”陆云勉强打起精神，光束照向前方。
洞穴在这里分成了三条岔道：
一条继续沿着地下湖边缘，水平延伸，水声潺潺；
一条向上倾斜，通往未知的高处，气流似乎更强；
第三条则向下延伸，坡度徒峭，黑暗更加浓重，隐隐有水流冲刷的轰鸣从深处传来。
向上，可能接近地表，但也可能被轻易堵截。
水平，沿湖而行，空间可能有限。向下意味着更深的未知，更彻底的隔绝，但也可能有更多的水和更复杂的逃生信道。
“往下！”陆云几乎没有尤豫。
追兵从上方来，向下是最能拉开距离、利用复杂地形周旋的选择。
而且，水流声意味着活水，活水可能有出口，或者至少能掩盖他们的行动痕迹。
他们选择了向下的徒峭信道。这里几乎没有路，更象是远古水流冲刷出的垂直裂隙。
他们不得不将绳索固定在上方的钟乳石柱上，小心翼翼地向下攀爬。冰冷的岩壁湿滑无比，几次差点失手。
背包里的“启明”和“回响”磕碰着岩石，发出沉闷的响声，让陆云心惊胆战。
下降了大约二三十米，脚终于踏到了相对平整的地面。
这里是一个更低矮的洞穴，一条明显是地下河支流的水道横亘眼前，水流湍急，水声轰鸣，在封闭的空间里震耳欲聋。
水道不宽，约三四米，但不知深浅。对面岩壁上，似乎有继续向下的裂隙。
必须过河。
陆云试了试水温，冰冷刺骨。
他们浑身已经被汗水和洞穴湿气浸透，再湿身恐怕会失温。
而且水流湍急，没有工具，徒步涉水风险太大。
他快速扫视四周。
洞穴顶部垂下一些粗大的、藤蔓般的石钟乳，有些几乎垂到水面。
旁边散落着一些从上层崩塌下来的、大小不一的岩石。
“爸，帮忙搬石头！我们垒一个简易的过水墩，或者……看看能不能把绳子甩到对岸，绑在石头上。”
陆云喊道，水声太大，他必须扯着嗓子。
父子俩立刻行动，搬动那些相对平整的岩石，试图在水流较缓的一处垒起踏脚石。
但岩石湿滑沉重，水流冲击力不小，进展缓慢。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他们来时的徒峭信道方向，传来了清淅的、非自然的声响——不是钻探的震动，而是绳索摩擦、金属挂钩碰撞，以及压低的、带着电流杂音的人声！
“报告……已下降至第一层洞穴平台……未发现目标……继续向下追踪……”
“注意岩壁痕迹……可能有绳索固定点……”
追兵下来了！而且速度不慢！
显然，对方配备了专业的探洞和攀岩装备，甚至可能有热成像或生命探测仪！
陆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来不及了！过河的方案行不通！
他目光急扫，忽然落在湍急的水道上。水声轰鸣，掩盖了大部分声音。
水流的方向是向着洞穴更深处，黑暗更浓郁的地方。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冒了出来。
“爸！跳下去！跟着水流走！”陆云吼道。
“什么？跳河？这水……”陆振华看着幽暗湍急的水流，面露难色。
“没时间了！他们马上就到！这水是活水，肯定有出口或者更大的空间！憋住气，抓紧背包！跟着我！”
陆云说完，不等父亲反应，将背包紧紧绑在身上，深吸一口气，看准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入水点，纵身跳入了冰冷的暗河！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仿佛无数根冰针刺入骨髓。
水流巨大的力量立刻裹挟着他，将他向黑暗深处拖去。
他拼命蹬水，保持头部露出水面，同时回头大喊：“爸！跳！”
陆振华一咬牙，也紧跟着跳了下来。
冰冷、黑暗、湍急。
陆云感觉自己象一片落叶，在狂暴的水流中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只能勉强保持呼吸，避免呛水。头灯的光束在水中胡乱扫射，照出飞速掠过的狰狞岩壁和翻滚的水泡。
耳边只有隆隆的水声和心脏狂跳的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十秒，却仿佛几个世纪。
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水域，流速似乎略微减缓。
陆云奋力挣扎著，试图向边缘游去。他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湿滑的岩壁，立刻死死抠住一道岩缝，稳住了身体。
回头查找父亲，看到不远处陆振华也抓住了一块突出水面的岩石，正剧烈地咳嗽着。
“爸！这边！”陆云喊道，声音在巨大的水声中显得微弱。
父子俩挣扎着爬上一片稍高于水面的、布满鹅卵石的浅滩。两人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咳嗽，吐出呛入的冷水。
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体力几乎耗尽。
陆云第一时间检查背包。还好，防水性能不错，里面的东西基本没湿，但“启明”和“回响”冰冷的触感通过布料传来，毫无生气。
头灯的光束扫过这个新的空间。这里比之前的洞穴都要巨大！
仿佛一个深埋地底的巨碗，穹顶高不可见，黑暗吞噬了光线。地下河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相对平静的深潭，水色幽黑，深不见底。
潭边是宽阔的、由水流冲刷形成的卵石滩。
空气依旧潮湿，但那股陈腐的气息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空洞”的感觉，仿佛这里的空间和时间都停滞了。
暂时安全了？至少，湍急的水流和复杂的信道应该能阻挡追兵一时，尤其是如果他们不敢贸然跳入这冰冷的暗河。
但危机远未解除。
他们现在湿透、冰冷、精疲力尽，食物告罄，设备失效，迷失在不知多深的地下迷宫中。
体温正在迅速流失，失温是致命的威胁。
“必须……生火……或者找地方避风……”陆振华牙齿打颤，声音断续。
生火？哪里来的燃料？
这卵石滩上连根木头都没有。避风？这个空旷的巨洞，空气几乎不流动，但寒意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
陆云挣扎着坐起来，拿出“启明i型”。。他尝试再次激活，毫无反应。
他又拿出“回响”金属块，那块新增的裂纹在头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难道真要冻死、饿死在这里？
历经千辛万苦，逃过了上面的追捕，却要倒在这地底深潭边？
绝望如同这深潭的寒意，一点点渗透。
就在这时，陆云握着“回响”金属块的手，似乎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
不是来自金属本身，而是仿佛金属块在吸收他掌心那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后，产生了某种难以察觉的反馈。
他心中一动，将“回响”紧紧攥在掌心，用自己仅存的体温去“温暖”它。同时，他将“启明i型”也贴在自己的胸口，用湿冷的衣服尽量包裹住。
没有奇迹发生。两个物件依旧冰冷。
但陆云的意识，却因为刚才那细微的感觉，以及濒死境地下高度集中的精神，仿佛触碰到了某种频率——
不是声音，不是图象，而是一种存在于“启明”、“回响”、这个巨大洞穴空间、甚至他自身生命波动之间的极其隐晦的共振。
他闭上眼睛，不再试图去“看”或“听”，而是去“感觉”。
感觉手中金属的冰冷质地，感觉胸口设备的沉寂，感觉身下岩石的亘古冰凉，感觉深潭之水的幽暗流动，感觉自身血液缓慢流动的微弱搏动。
以及那股从洞穴深处、从潭水之下、从岩壁后方隐约传来的一种极其低沉、恒定、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脉动”。
这脉动，很象“启明”被动能量场共振汲取时连接到的、来自地热异常区的微弱能量场，但又有些不同。
更宏大，更有规律，仿佛不是单纯的地质活动，而是某种被调谐过的、带着特定信息的背景辐射。
陆云猛地睁开眼，头灯光束射向深潭幽暗的水面，又扫向周围巨大的岩壁。
这个洞穴、这个深潭，可能不仅仅是地质构造那么简单！
他想起了“回响”传递的意象中，那个坠入蓝色行星的“种子”。
如果黑箱类“探针”曾经坠落在附近局域，那么它撞击或嵌入的地点，会不会形成特殊的地质结构？
或者留下某种长期的能量场痕迹？
这里异常开阔的空间，相对平静的深潭，还有那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和隐约的“脉动”，会不会就是某个远古“探针”的坠落点？或者，是其能量场长期影响下形成的特殊地理环境？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里可能残存着比“回响”更强烈、更原始的能量场或信息场！
“启明”和“回响”在这里的沉寂，或许不是因为能量耗尽，而是因为它们处于某种更强大的“场”的压制或同化之中？
就象小磁铁靠近大磁铁时会暂时失去磁性？
一个近乎荒诞的设想浮现：
如果主动去“迎合”这个场的频率呢？
用自己残存的生命波动，用“启明”和“回响”作为媒介，去尝试与这个可能存在的、更宏大的远古场“共鸣”？
这比之前强行连接“启明”和“回响”更加疯狂，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而且可能引发未知的、灾难性的后果。
但，他们还有选择吗？
陆云看向父亲，陆振华已经蜷缩起来，脸色青白，意识似乎都有些模糊了。
不能再等了。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卵石上，将“回响”金属块贴在自己额头，双手紧握“启明i型”贴在胸口。
闭上眼睛，不再抗拒刺骨的寒冷和濒死的虚弱，反而将全部精神集中，去感知、去想象、去“呼唤”那股潜藏于洞穴深处的、宏大的、古老的“脉动”。
他想象自己是一滴水，融入深潭。想象自己是一粒尘埃，附着于岩壁。
想象自己的心跳、呼吸、思维的微小波动，与那地底深处的“脉动”逐渐同步……
起初，只有黑暗、寒冷和绝望。
渐渐地，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取代了恐惧。
不是温暖，不是舒适，而是一种剥离了所有情绪、如同岩石般亘古的“存在”感。
然后，他“听”到了。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信息”的直接灌注。
比从“回响”中接触到的更加破碎、更加古老、更加非人。
那是无数的坐标数据、环境参数、时间戳记、状态代码、以及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观察记录”片段：
【……着陆点地质稳定性评估：合格。】
【……周边初级生命形式扫描：存在。文明迹象：微弱。工具使用：发现。语言雏形：发现。】
【……激活基础环境改造模块（最低功率）：优化局部大气循环，创建微型生态庇护点（促进目标物种聚集与观察）……】
【……单元代号：‘探针-7-地球-阿尔法着陆点’。日志记录持续中……】
阿尔法着陆点？！
这里就是当初某个“探针”首次接触地球的地点？这个巨大洞穴和深潭，是它“环境改造模块”的产物？
是为了“促进目标物种聚集与观察”而创建的“微型生态庇护点”？
所以，那股隐约的“脉动”，是这个早已失效或沉睡的远古“环境改造系统”残存的、最低功率的维持场？
是这个系统还在依照亿万年前的指令，以极低的效率，维持着这个地下空间的特定微气候和能量平衡？
那么，如果自己这个“目标物种”的后代，主动以强烈的意识波动去“接触”这个残存系统，会发生什么？
陆云凝聚起全部残存的意志，不再是被动接收信息，而是向着那冰冷的、程序化的“观察记录”，向着那残存的维持场，发出一个清淅、强烈的“请求”——
不是语言，而是混合着生存渴望、对父亲安危的焦虑，以及对“启明”、“回响”同源性的确认的一种精神脉冲：
【能量！需要能量！温度！需要维持生命！同源单元（‘启明’、‘回响’）能量耗尽！请求支持！激活！响应！】
这就象一个原始人，对着一个早已废弃、但还有一丝残电的超级计算机控制台，用最原始的敲打和吼叫，试图让它给自己点亮一盏灯。
沉寂。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就在陆云意识即将涣散，以为自己做了无用功，甚至可能引来了更糟糕的东西时——
整个巨大洞穴的“脉动”，忽然改变了频率！
不再是那种低沉恒定的背景音，而是变得活跃起来？
仿佛某个沉睡亿万年的古老心脏，被极其微弱地触动了一下，开始了极其缓慢、但确实存在的搏动加速！
深潭幽黑的水面中心，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团柔和、稳定、如同满月倒影般的乳白色光晕！
光晕并不刺眼，却仿佛具有实质，照亮了方圆十几米的水面和卵石滩。
更重要的是，随着光晕亮起，一股温暖的气流，以光晕为中心，开始缓缓向四周扩散！
不是炽热，而是如同春日阳光般和煦的温暖，迅速驱散了洞穴中刺骨的寒意！
与此同时，陆云手中的“启明i型”，表面那些早已熄灭的幽蓝色星点，骤然同时亮起！
不是之前那种断续闪铄，而是稳定、明亮、充满活力的光芒！
光幕在他视野中自动弹出，能量储备读数疯狂跳动：151020最终停在了35！
而他额头贴着的“回响”金属块，也发出了与深潭光晕同频的、柔和的乳白色微光，表面的裂纹似乎在光芒中变得不那么明显，触手也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令人舒适的温热。
温暖驱散了寒冷，能量重新充盈设备。
陆云感到一股温和的力量顺着“回响”流入他的身体，疲惫和虚弱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虽然不是饱腹感，但那种源于生命本源的活力，正在恢复。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向父亲。
陆振华也感觉到了变化，正挣扎着坐起来，惊愕地看着发光的深潭和陆云手中发光的设备，脸上恢复了血色。
“这……这是……”陆振华难以置信。
陆云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向深潭中央那团乳白色的光晕，又看向手中复苏的“启明”和“回响”，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
他们无意中，闯入了一个远古“探针”创建的、至今仍在最低限度运行的“生态庇护点”。
并且，以某种方式，触发了这个古老系统残存协议的响应，获得了能量补充和环境支持！
这不仅仅是找到了一个避难所。
这等于他们获得了一个来自制造黑箱的高等文明、留在地球上的、半废弃的“前哨站”的部分权限！
虽然不知道这权限有多大，能持续多久，但这无疑是绝境中的惊天逆转！
然而，喜悦还没来得及蔓延，陆云就听到了新的声音——不是来自洞穴深处，而是来自他们来时的水道方向。
那是蹚水声、金属碰撞声，以及压抑着兴奋的汇报声：
“报告！探测到强烈异常能量波动和热源信号！位置锁定！
就在前方深潭局域！发现生命迹象！重复，发现强烈生命及能量信号！”
追兵，循着能量波动和温暖，也找到了这里！
刚刚获得的喘息之机，转眼间又被打破。但这一次，陆云手中，不再只有绝望和冰冷的石头。
他握紧了温暖、能量充盈的“启明”，看着潭中央那团仿佛在静静“注视”着一切的乳白光晕。
深潭之下，暗流涌动。而掌握了部分远古权限的猎物，与配备了现代科技的猎手，在这亿万年形成的特殊舞台上，下一轮的对抗，即将开始。
这一次，猎手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两个逃亡者，还有一个被意外唤醒的、沉默的远古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