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国际机床展的筹备工作，是在近乎窒息的压力下推进的。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无处不在，陆云每次离开厂区，无论是采购电子组件还是寄送样品，总觉得身后有若有若无的视线。
手机偶尔会接到无声的陌生来电，电子邮箱里也混杂着伪装巧妙的钓鱼邮件。
陆振华那边的行政骚扰暂时平息，却更象暴风雨前的宁静。
李成海又悄悄传了话，说风声更紧了，隐约提到有背景深厚的“协调小组”已经盯上他们，或许很快会有“更高层面”的接触，让他早做准备。
陆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他象即将踏上角斗场的战士，将全部心神投入到“武器”的打造中。
黑箱母机吞下那批昂贵的航空钛合金废料后，连续运转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
期间，它发出的低沉谐振声偶尔会拔高成尖锐的鸣啸，车间的灯光也随之时明时暗。
陆振华紧张得几次想冲进去查看，都被陆云拦在了“内核区”外。
“爸，没事。它在……‘精炼’东西。”陆云心里没底，却只能强作镇定。
当一切重归平静，黑箱母机的能量储备几乎见底，产出舱缓缓打开。
里面是两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造物：
一件是拳头大小、不规则多面体的深紫色半透明晶体，触手冰凉，内部仿佛有液态的光在缓慢流转；
另一件是香烟盒大小、表面布满银色纹路的黑色金属方块，一侧有简单的接口。
光幕提示：【不稳定高密度能量结晶（初级）。
可经特定场激发，释放定向约束能流，作用范围与强度受激发方式与结晶完整性限制。
警告：结构脆弱，能量释放不可逆，释放后彻底损毁。】
通用型场约束发生器原型。
可引导并塑形能量结晶释放的能流，形成初步空间约束场。
精度粗糙，能耗极高，持续运行时间有限。
就这？
陆云看着这两件“简陋”的物品，对比之前“星尘s1”的精致，不免有些失望。
但系统明确标注，这就是“能量束缚与定向释放”的基础应用模块原型。
他小心翼翼地将两件物品收进特制防震箱，这是他在展会上“吞并”德玛吉机床的关键。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接近目标机床，又能让黑箱力量合理发挥的机会。
为此，他必须亲自去上海，踏入那个既是舞台也是陷阱的地方。
出发前三天，一份意想不到的邀请函送到了厂里。
落款是《尖端制造》杂志社与上海国际机床展组委会，邀请陆云作为“具有突破性技术的创新型中小企业代表”。
在展会“未来制造论坛”做十五分钟分享，主题是“新型材料与智能控制融合下的精密加工可能性”。
《尖端制造》是行业权威媒体，组委会背景深厚。
这份邀请函，与其说是橄榄枝，不如说是将他架在火上烤的请柬。
去，就要在无数同行、专家、竞争对手面前暴露更多；不去，则显得心虚怯场。
“去。”陆云几乎没有尤豫。
躲不过，那就迎上去。
论坛演讲，或许就是铺垫后续行动的绝佳讲台。
他花了两天时间准备演讲稿和演示材料，通篇不提“星尘s1”的具体参数，只以虚构的“海归教授课题组”为背景。
大谈“异质材料界面效应在超精密运动控制中的潜在应用”“基于仿生学的非线性误差补偿算法构想”。
内容高深前沿，充满“可能”“或许”的假设，引用了大量生僻参考文献，却没有一句实在的技术细节。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听起来厉害，却无从验证、无法模仿，给外界留下“这小伙子理论扎实、想法天马行空”的印象，而非“他手里有现成黑科技”。
出发前一晚，陆云将父亲叫到车间，递给他一个加密u盘和几张写满字的纸。
“爸，如果我这次在上海出了意外，或者回不来，或者被‘请’去‘协助调查’。”
陆云语气平静，话里的内容却让陆振华脸色骤变。
“u盘里是我整理的‘技术发展路线假想’和‘特殊现象’笔记。
纸上是李成海、韩工他们的联系方式，你可以试试联系，但别抱太大希望。
到时候，厂子、设备该舍就舍，保全自己最重要。”
“小云！你说什么胡话！”
陆振华急红了眼，
“不去了！咱们不去了！守着厂子慢慢来……”
“爸，没用的。”
陆云摇头，
“从黑箱出现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没得选了。不去，他们也会找上门。
去了，至少在聚光灯下，他们反而要有所顾忌。而且……”
他看向沉默的黑箱母机。
“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他必须去验证，去碰撞，去弄清楚黑箱要引导他走向何方，这条路的尽头又是什么。
陆振华看着儿子年轻却坚毅的脸，千言万语化作重重一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定……小心。家里有我。”
第二天，陆云背着旧双肩包坐上前往上海的高铁。
包里除了笔记本和换洗衣物，最重要的就是装着能量结晶和场发生器的防震箱，以及一个伪装成移动电源的小型信号屏蔽器。
抵达上海，办理酒店入住后，陆云立刻用自制检测器扫描房间，在电话机和烟雾报警器里发现了微型无线发射模块。他不动声色地激活了信号屏蔽器。
展会第一天，展馆里人潮汹涌，全球顶尖厂商齐聚，巨大的数控设备轰鸣运转，机械臂精准舞动，激光闪铄不停，展示着人类工业文明的骄傲成果。
振华厂没有独立展位，陆云的“舞台”，只有未来制造论坛的讲台，以及德玛吉占据展馆中央最醒目位置的超大展台。
德玛吉带来的正是那款名为“deltacell 5000”的五轴联动万能铣削中心，流线型防护罩搭配巨大玻璃视窗，内部机械结构在灯光下泛着冰冷金属光泽，象一头静卧的钢铁巨兽。
旁边的演示屏幕循环播放着它加工航天发动机构件、医疗植入体的视频，精度和光洁度数据不断跳动，引来阵阵惊叹。
金发碧眼的德方工程师面带矜持微笑，用带着口音的中文向簇拥的人群介绍“革命性数字挛生技术”和“μ级精度新时代”。
陆云挤在人群外围冷静观察。那台机床被红色隔离带围着，除了德方工程师和持特别证件的人员，旁人无法靠近三米之内。
展台四周，还有穿着便装、眼神警剔的安保人员巡视，想要无声无息“吞并”它，简直是天方夜谭。
下午，未来制造论坛在展馆二楼会议室举行。
两百人的会场坐了七八成满，陆云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东海资本的陈明轩坐在后排微笑，李成海冲他微微点头，王主任和老工程师表情严肃地坐在侧面，就连那位韩工，也坐在不起眼的角落。
主持人对陆云的介绍简短模糊：
“下面有请江城振华机床厂的陆云先生，分享他在新型材料与智能控制交叉领域的前沿思考
。陆云先生是江大机械系高材生，在相关研究上有独特见解。”
掌声稀稀拉拉，不少人脸上带着好奇或不以为然。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代表，能讲出什么名堂？
陆云走上讲台调整麦克风，开口后声音还算平稳。
他按照稿子讲述那些玄而又玄的理论，配合ppt上抽象的示意图和复杂公式，会场渐渐安静下来。
有人皱起眉头困惑，有人开始认真记录，少数学者模样的人眼神锐利，似乎在分辨其中的闪光点。
陈明轩饶有兴致地听着，手指轻敲座椅扶手。王主任面无表情，身边的老工程师眯着眼盯着ppt上的公式，嘴唇无声嚅动。
演讲最后，陆云话锋一转，提到了“能量场辅助加工”的概念。
“基于初步构想和极端条件仿真，我们认为，在特定能量场约束引导下，不仅能实现更精准的刀具路径控制，甚至可能对加工局域材料物理特性产生瞬时可控微调，突破传统切削理论在极限精度和表面质量上的瓶颈。”
他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那个场约束发生器原型，外面套了个3d打印的外壳，看起来象实验室的粗糙样机。
“这是课题组早期尝试的初级场发生设备，功能不完善，能耗巨大，只能产生微弱不稳定的约束场。”
他将方块连上笔记本，屏幕立刻出现杂乱波动线条和噪点。
“就象大家看到的，它目前几乎没有实用价值，更象个昂贵玩具。但它指向了一种可能性。”
演示几秒后，他迅速断开连接收起方块。
“当然，这离真正应用还很遥远，能量源、场稳定性、控制精度都是巨大挑战。
今天提出这个概念，只是抛砖引玉，和大家探讨这种极端技术路线的可能性。”
这番演示真真假假，既彰显了“想法”，又避免了被索要成果。
提问环节，几个观众提了不痛不痒的问题，陆云谨慎应答。
这时，一位顶尖理工大学的教授站起身，扶了扶眼镜，语气温和却尖锐：
“陆先生，你引用的《物理评论快报》203卷论文，关于‘非晶态合金薄膜中的拓扑声子激发’，其主要结论半年前已被新实验数据严重质疑，几近推翻。你对此怎么看？
这是否会影响你整个理论框架的基础？”
陆云心里咯噔一下。
他引用的参考文献来自系统光幕，根本没核实过真实性和时效性！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陈明轩嘴角微翘，王主任和老工程师也看了过来。
陆云背心冒汗，却强迫自己镇定：
“感谢教授指正。
您提到的质疑我有关注，实际上，我们后续思考正是基于对这种‘不确定性’的考量。
无论该效应是否如原文所述，它揭示的‘特定无序结构中的能量传递与耗散特殊性’，可能比效应本身更值得关注。
我们的模型更多借鉴这种物理思想，而非直接套用定量结论。
当然，这确实是理论中需要持续验证和修正的环节。”
他模棱两可的回答勉强圆了过去，那位教授点了点头坐下。
提问环节有惊无险结束，陆云走下讲台，后背已经湿透。
他知道，这套说辞唬得住外行，在真正的内行眼里，恐怕漏洞百出。
论坛散场，陈明轩走过来微笑着伸手：“陆先生的思考很有启发性。
虽然象科幻，但科学突破往往始于大胆想象。期待你们将想象变为现实的那天。”
“陈总过奖，只是些不成熟的想法。”陆云客气握手。
“对了，”
陈明轩象是忽然想起。
“明天下午，德玛吉展台有场小范围闭门研讨会，主题是未来十年超精密加工技术路线，只邀请少数专家和潜在战略伙伴。
我有个旁听名额，不知道陆先生有没有兴趣？
或许能听到前沿内容，和顶尖人士交流。”
陆云心中警铃大作。闭门研讨会？
德玛吉展台？这邀请来得太巧太突兀。
他看了眼笑容真诚的陈明轩，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馀地。
拒绝意味着怯懦，也意味着错过近距离接触deltacell 5000的唯一机会。
“好，我一定准时到。谢谢陈总。”
陆云点头应下。
陈明轩满意一笑，寒喧两句后转身离开。
陆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融入人流，摸了摸背包里冰冷的防震箱。
明天下午三点，德玛吉展台，闭门研讨会。
那里，是舞台的中央，也是陷阱的内核。
他已经站在悬崖边缘，而邀请他跳下去的人，正微笑着递来请柬。
他深吸一口展馆里混杂着机油和金属味的空气，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那就，跳吧。
看看这陷阱，究竟是为谁而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