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催收的阴霾散去,振华机床厂却未迎来平静。那笔“天工精密”的预付款,既是让工厂喘息的强心针,也是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第二天一早,陆振华刚推开锈迹斑斑的厂门,就被等侯在外的人围住了。本地同行小老板堆着试探的笑,产业园招商办干部语气热络,还有两个小报记者,眼神里满是挖掘“乡镇企业奇迹”的兴奋。
“陆师傅,听说你们搞出了不得的东西?”
“老陆,发财的路子别忘了拉兄弟一把!”
“陆厂长,园区有好政策好场地,考虑搬迁扩大生产吗?”
“陆先生,能介绍下你们的技术突破吗?”
陆振华应付得格外吃力。他半辈子和钢铁图纸打交道,最不擅长这种场面上的周旋,只能反复拿“儿子弄了点改进”“还在测试阶段”搪塞,最后几乎是半劝半推地把人请出厂区,反手锁上了大门。
回到车间,陆振华额头渗着汗:“消息传得太快了。李成海那边肯定捂不住,他厂里那么多人看着……这才第一天。”
陆云正用黑箱母机处理废料,为“天工精密”的订单准备特种合金胚料,闻言停下了手中的操作。光幕上,刚刚又拦截了一次来自陌生方向的激光测振尝试,对方显然想通过振动分析机床的内部结构。
“爸,锁门没用。”陆云望向窗外,“咱们这厂区围墙矮,四周空旷,真想窥探,有的是办法,防不住的。”
“那怎么办?总不能把这俩宝贝疙瘩藏起来。”陆振华拍了拍“星尘s1”冰冷的机身,这两台机器现在比命根子还金贵。
“不藏。”陆云的目光沉静下来,黑箱带来的冲击正迫使他飞速思考,“既然藏不住,那就让他们看。但看什么,怎么看,得由我们说了算。”
他走到办公桌旁,打开老旧的计算机搜索本地建筑公司的电话:“我们加固围墙,加装防撞栏,在关键位置装最普通的监控,要那种带红色指示灯、一眼就能看见的。”他一边翻找一边说,“不是指望这些防住高手,是表明态度——我们知道被盯上了,我们在意,我们在设防。这叫划清界限。”
陆振华愣了愣,随即点头:“对,亮明车马。老实人发狠,也得先让人知道别惹。”
“另外,我们需要一个对外的‘故事’。”陆云补充道。
“故事?”陆振华有些疑惑。
“黑箱和星尘s1的来历,必须有个合理的说法,既要能解释它的先进性,又不能引人过度深究。”陆云敲着桌面,“就说我大学时参与过一个海外归国教授主导的秘密课题组,教授意外去世前,把未完成的实验数据和特殊原型材料交给了我。我回乡后结合家里的老机床,才意外完成了技术集成。内核技术在于特殊材料和配套算法,两者深度绑定,缺一不可。而且材料是消耗品,配方和工艺复杂,目前无法复制。”
陆振华仔细琢磨,慢慢品出了门道:“把源头推给已故的教授,死无对证。把奇迹归因于特殊材料,玄乎又难验证。强调不可复制和消耗品,既能解释无法大规模扩散,又能抬升稀缺性和价值……甚至还能为以后技术变动留好借口。”
陆云点头:“这是目前最稳妥的烟幕弹。真有人要深究,就让他们去查那个虚构的教授和课题好了。”
父子俩又商量了统一口径的细节,就连对李成海,也要说一套类似但不完全相同的说辞。陆振华负责联系建筑公司和安装监控,陆云则继续用黑箱母机赶制订单,同时开始挖掘这台机器的更多潜能。
他尝试让黑箱吞噬废旧电路板、塑料瓶、玻璃碎片等各类废弃物,系统显示能将其分解为基础元素再重组,产出物完全取决于他的意念指向和系统数据库的匹配度。当他想着“高强度结构材料”,一堆混合垃圾就变成了轻质坚韧、泛着金属光泽的未知合金;当他想着“导热”,黑箱便吐出了一块触摸微温、散热均匀的深灰色板材。
这台机器的功能强大到令人心悸,也令人愈发疑惑——它绝不仅仅是一台机床,更不是普通的制造设备。
几天后,围墙加固和监控安装完毕。虽然都是常规手段,却让厂区看起来不再是不设防的状态。周边转悠的车辆少了些,低技术的扫描尝试也基本消失了。但陆云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真正的窥视者,已经悄然转变了策略。
一周后的下午,一辆低调却价值不菲的奥迪a8停在了厂门外。车上下来两个人,三十多岁的西装男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斯文,提着精致的公文包;另一个年纪稍长,目光锐利,举止干练,像助理也象保镖。
西装男按响门铃,对着门禁对讲器温和开口:“陆云先生,陆振华先生,你们好。鄙人陈明轩,代表东海资本。我们对贵厂的精密制造技术突破很感兴趣,希望能和两位深入交流,探讨合作可能。纯粹是商业拜访,并无恶意。”
东海资本?陆云脑中飞速检索。这是长三角地区声名显赫的风投机构,眼光毒辣、出手果断,投资领域复盖高科技、新能源等多个前沿行业,和之前那些本地同行完全不是一个层级。
他和父亲对视一眼,躲是躲不掉的,不如看看对方的底牌。
会面就在简陋的办公室进行。陈明轩没有丝毫嫌弃,坐下后开门见山:“陆先生,我们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贵厂为天工精密提供了一台性能卓越的五轴加工设备。经核实,其加工样件的精度指标,远超目前公开市场的顶级水平。这很令人震惊,也很令人兴奋。”
他语速平缓,条理清淅,话语带着令人信服的磁性:“东海资本的理念,是查找并助力那些能改变行业、甚至改变世界的技术种子。我们认为,你们掌握的技术,就有这样的潜力。这不只是机床本身,更在于其背后的材料和控制理念,可能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制造范式。”
陆云保持着警剔,按照商定的“故事”简要说明,着重强调了特殊材料的偶然性和稀缺性。
陈明轩听得认真,没有打断,只有在陆云提到“材料无法复制”时,镜片后的眼睛才微微动了一下。
“理解。”陈明轩点头,“任何突破性技术,初期都会面临产能和成熟度的问题。但这正是资本能发挥作用的地方。”他身体微微前倾,“我们愿意提供一笔巨额风险投资,帮你们扩大研发、创建保密生产基地、组建顶尖团队,快速将技术转化为产品力和市场壁垒。技术完全由你们掌控,我们只寻求财务回报和战略协同。”
他报出了一个数字,一个足以买下十个振华机床厂、能让普通人心跳骤停的数字。
陆振华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溅出几滴。陆云的心跳也漏了一拍,巨额资金的诱惑实实在在,有了这笔钱,很多事都会变得容易。
但光幕上,在陈明轩说出投资意向的瞬间,悄然划过一行小字:【检测到深度背景调查与多渠道信息交叉验证行为,来源与来访者关联度87。分析对方内核诉求:获取技术完整控制权或主导权概率超92。“纯粹财务投资”
陆云心中一凛。系统的预警虽然缺乏细节,指向却无比明确——东海资本要的不是利润分成,而是技术本身,或是控制技术发展的权力。
“感谢陈总的看重。”陆云稳住心神,“不过我们目前还在技术验证和初步商业化阶段,需要时间夯实基础。而且内核技术的归属和发展路径,我们有自己的规划。短期内引入大规模外部资本,时机还不成熟。”
这是委婉的拒绝。
陈明轩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笑了笑:“谨慎是美德,尤其是持有重宝的时候。完全理解。”他站起身,递上两张精致的名片,“这是我的私人联系方式,投资提议长期有效。另外,作为善意和我们对技术前景的信心体现……”
他示意身后的助理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文档。
“这是一份非约束性的保密优先采购意向书。”陈明轩将文档推过来,“我们投资的高端制造、医疗器械等领域的企业,对超高精度加工能力须求迫切。如果贵厂未来有产能,我们可以优先引荐,价格从优。这或许比单纯的资金,更能帮你们在初期站稳脚跟。”
这一手很高明,不强求控股,转而寻求供应链合作,既表达了诚意,又埋下了后续合作的伏笔。
陆云仔细翻看意向书,条款宽松,没有明显陷阱。他和父亲低声商议几句,修改了几处细节后,签下了名字。多几个潜在客户渠道,目前来看利大于弊。
送走陈明轩一行,陆振华长出一口气:“这陈总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可我心里,反倒更不踏实了。”
“因为他太专业,太有耐心,图谋也更大。”陆云望着远去的车尾灯,“不过他至少摆在明面上,按商业规则来。我们真正该怕的,是那些不按规则出牌的人。”
又过了几天,天工精密定制的两台星尘s1改进型,在黑箱母机的全力运转下,提前五天完工。交货当天,李成海亲自带队提货,看着那两台根据须求调整过参数、更显精悍的黑色机床,激动得难以自持。他当场签下三台意向订单,又支付了一笔预付款。
“小陆工,你们真是我的救命菩萨!”李成海紧紧握着陆云的手摇晃,“你们那台样机加工的钛合金构件,昨天送检全部超优!客户直接把订单翻了倍!这机器,简直就是印钞机!”
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你们得小心。我这单子一下,圈子里早就传开了。我听说,不止东海资本,还有几家背景更复杂的势力也闻着味来了,有国内的,也有和国外沾边的。你们那‘特殊材料’的说法,能唬住一时,唬不住一世。总有人想掀开盖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陆云凝重地点了点头。
货柜车离开还不到两小时,又一批不速之客登门了。
这次来的是三个人,为首的中年男子面色冷硬,自称姓王,介绍信来自北方某大型国有工业集团的技术引进办公室。随行两人,一个拿着平板计算机不停记录,另一个沉默寡言,可一进车间,目光就象刀子般刮过星尘s1和黑箱母机——那是资深工程师或技术侦察员特有的、充满剖析欲的眼神。
王主任的做派和陈明轩截然不同,带着体制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简单说明来意,称上级单位对“民营企业的重大技术创新”高度重视,希望进行“全面技术评估和鉴定”,以便“纳入国家产业支持计划,或进行有组织的技术推广”。
话虽冠冕堂皇,要求却无比直白:提供完整的技术文档、设计图纸、材料配方、控制源码;对设备进行全面拆解检测和性能极限测试;与内核技术人员陆云进行“深入技术交底”。
“这是程序,也是为了对国家和行业负责。”王主任语气平淡,却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如果技术确实过硬,集团可以收购专利,或者合资建厂,帮你们实现技术价值最大化。当然,也会给予你们个人应有的荣誉和奖励。”
陆振华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这几乎等同于明抢。一旦交出技术细节,振华厂将彻底失去所有筹码。
陆云压下心头的反感,再次搬出已故教授、特殊材料、算法与材料深度绑定的说辞,强调目前只能小规模定制生产,无法满足大规模技术转移的条件。
王主任耐心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缓缓开口:“小陆同志,爱国奉献,技术共享,推动国家工业进步,是每个有能力的科技工作者的责任。不能因为一点个人和局部的困难,就捂紧技术,影响大局。你们说的困难,组织上可以调动资源解决。材料问题交给国家级研究所,算法问题组织专家攻关。要相信组织的能力。”
这番话堵死了所有推脱的借口,直接将问题上升到了责任和大局的高度。
那个目光如刀的老工程师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小伙子,那台黑色母机,看着不象单纯的加工设备。它的能量耗散特征,很特别。能介绍一下吗?”他指向的,正是黑箱母机。
陆云心头剧震,这人竟然能捕捉到黑箱运行时近乎完美抑制的微弱能量特征,绝非等闲之辈。
“那是我们预处理特殊材料的专用熔炼成型设备,结构比较特殊,属于配套设备。”陆云强作镇定地回答。
老工程师盯着他看了几秒,没再追问,但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更浓了。
会谈最终不欢而散。王主任没得到想要的东西,留下一句“希望你们认真考虑,以大局为重”,带着人悻悻离去。但陆云知道,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国家队背景的压力,和纯粹的商业资本完全不同,也更加难以抗拒。
当晚,陆云独自待在车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星尘s1待机的指示灯和黑箱母机表面偶尔流淌的幽光。月光通过高窗,在地面投下冷清的光斑。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商业资本的觊觎,体制内力量的索取,还有暗处那些不明身份的窥探者。黑箱带来的技术优势是碾压性的,可这份优势,就象幼儿持金过市,引来的只有贪婪,没有敬畏。”依旧顽固闪铄。下方,那个“文明灯塔”的预览任务悬浮着,象一个遥远而宏大的嘲讽。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陆云对着寂静的车间低声自语,“给我这样的力量,却把我扔进这样的旋涡。催化文明?就靠我一个人,一家小厂,面对这些虎狼?”
黑箱母机沉默着,只有低沉的谐振声永恒不变。
就在这时,光幕忽然主动刷新,一行从未出现过的蓝色字体跳了出来,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文明催化,始于孤点,成于扩散。】
【压力即测试,贪婪即动力。】
【宿主需创建不可逾越之技术壁垒,并展示‘规则制定’之能力。】
【建议行动方向:于公开场合,以无可争议之方式,正面击溃当前文明代表性工业造物之权威。】
【下一步技术解锁预览:‘能量束缚与定向释放’基础应用模块(需消耗一次标准产出能量)。】
正面击溃?代表性工业造物?
陆云若有所思。是机床领域公认的王者吗?比如那些对中国禁运的、德国或日本的顶级五轴联动加工中心?
在公开场合,用黑箱母机吞掉它,再产出更强大的造物?
这个念头让他的血液微微发热,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这是一场彻底的、毫无转寰的宣战,对着整个现有高端制造秩序,对着把持内核技术的国际巨头宣战。
但系统说得或许没错。一味防守和遮掩,只会让觊觎者越来越多,手段越来越强硬。只有展示出绝对的力量,乃至制定新规则的能力,才能震慑群狼,赢得真正的生存空间。
他想起李成海提过的上海国际机床展览会——那是亚洲最高规格的展会,全球顶级厂商都会携最新最强的设备参展,其中必然包括那些被列为禁运级的产品。
那里,或许就是最适合的“公开场合”。
月光缓缓移动,照亮了黑箱母机深邃的表面。陆云走上前,手掌按在冰凉坚硬的机身上。
“你想看烟花?”他低声说,“那就……放一场最大的。”
黑箱母机表面的幽蓝光带,似乎回应般地轻轻脉动了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淅。
厂区外,远处的黑暗里,几个不同的方向,有微弱的反光一闪而逝。
窥视的眼睛,从未离开。
獠牙,已悄然露出寒光。而握有黑箱的年轻人,也开始默默打磨属于自己的、更锋利的武器。
风暴,正在加速汇聚。